卷宗五

1985:自贖——以老兵之名

23 忠孝師表

趙廣陵20世紀80年代中期才從松山農場退休,那一年他六十七歲,但工齡只能從他大赦後留在農場當木匠時算起,也不過十來年。之前經歷過的那些亂七八糟、支離破碎的改造歲月,誰給你算工齡?因此他只拿到不到兩千元的安家費和每月三十來塊的退休金。他顯然不可能再回昆明了,盡管退休前一年,他接到前妻的來信,說葉世傳同志因病逝世了,她現在跟女兒住在一起。女兒在省城上師範學校,周末才回來。她也提前病退了,這些年身體不大好,主要是心腦血管方面的毛病,血壓還高。好在他們的兒子葉保國現在已經工作了,在郊縣當農業局局長呢。經常開小車送她去醫院。兒子還說,等有機會到滇西出差,會抽時間去看他的。如果你身體還好的話,我們歡迎你回昆明。昆明是你求學的地方,也曾經有你的家,也算是第二個故鄉吧。國家現在已經太平,多少恩怨都化解了,大家都要向前看,要好好地活下去。你也該來看看你的兒子。舒淑文還在信裏說,終於和泰國的家人聯系上了,父親已經去世,姐姐舒菲菲前年回來過一次,她還說現在國內安定了,打算回來養老呢。舒淑文特別說明,舒菲菲在國外一直沒有結婚,不知道她的心裏究竟有哪個。她很關心你這些年的情況,還說下次回來,希望大家能見上一面。

讀前妻的信,趙廣陵心裏一直都很平和,但舒菲菲一直單身,倒是讓趙廣陵心裏咯噔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指甲尖尖的纖細手指抓撓了一把,還久久地反復摩挲。難道她“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嗎?難道她這幾十年一直在期待著什麽嗎?照理講當年昆明社交場上的交際花,到哪裏都不乏追求者的。現在兩個曾經愛過的女人,都虛位以待,老來無伴,你還敢沖上前去嗎?要麽破鏡重圓,要麽再續舊情。舒淑文的信裏好像有點那個意思。難道這是命中的安排,愛的補償,抑或上天的恩賜?

但兩手空空的趙廣陵已經沒有當年大赦時、不管不顧地奔向舒淑文的勇氣。他回了前妻一封信,說自己花甲之年,該落葉歸根了。春城雖美好,重陽也落花。他的人生該謝幕了。人老了,當年的雄心也老了,在桑梓之地孤老終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縱然大家沒有一生一世相伴到老,但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患難與共,相濡以沫,還是讓他在垂暮之年,向永遠美麗善良的妻子深深地鞠躬,再鞠躬。

就這樣孤身回到家鄉。多年來家鄉其實和他僅隔著一座松山,也就五十來公裏,但那就像地球和月亮的距離。四十多年前他豪氣幹雲,驕傲地認為攻克松山就可以回家了;但他絕沒有想到人生多歧路,還鄉路漫漫。松山再不是障礙以後,他會在地球一隅隱姓埋名,故鄉就是那陰晴圓缺的月亮,故鄉也是一只令人憐惜的貓,你想把它日夜抱在懷裏,但它卻一縱身跑了,只是在遠處用美麗而憂傷的眼睛望著你。故鄉歸不去,正如月宮不可攀一樣。曾經胸懷大志負笈求學的少年,曾經一身戎裝馳騁疆場的軍人,現在只是一個近乎兩手空空的回鄉浪子,只賺得人生豐沛的閱歷和苦難。

老家只有趙廣陵的一個侄兒和一個侄女兩家人,兄長趙忠仁50年代已被鎮壓,他的子女都是盤田種地的農民,在老實巴交、謹小慎微中過了大半生,人生唯一的滿足也許就是為趙家生下一窩後人,但都一無本事二沒文化。侄孫們長大了,要娶媳婦成家了,卻連建房子的錢都不夠。趙廣陵讓一個侄孫趙厚明去農場“頂替”了一份工作,算是將來養老有了依靠,然後用所有的積蓄在老家建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這是他祖上的宅基地,離縣城約三四華裏。說是建,其實不過是將從前荒廢的祖屋作了適度的翻修。幹了大半輩子木工,在年近古稀之時終於可以自由地為自己蓋一處房子了。幾個侄孫給他當幫手,趙廣陵買來木料磚瓦,自己拉大鋸、拌沙灰、舂土墻、上房梁、雕花窗、鋪黑瓦。沒有請一個工,累不動了就歇上幾天,錢不夠了又出去幫人打一陣臨工。他有技術,身體尚硬朗,幫那些新出道的小木匠們“掌墨”,做些指點,還是人家求之不得的。剛回來那兩年他還可以去補習班幫人上英語和語文課,後來嗓子不行了,喉嚨裏總有一團火在燃燒,當年在松山吸進的煙火仿佛死灰復燃,話一說多了就灼傷得痛。還有一個原因是,現在的高考補習已不像當年了,無論是英文還是語文,都讓他這個老西南聯大生無所適從。面對紛繁變遷的社會,趙廣陵在清貧中唯有苦澀地笑笑:我誤了自己一生,就別去誤人子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