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二

1957:第二次交代——以魯班之名

6 魯班現形記

“趙迅,老實交代你的罪行。”

“趙迅,男,1926年生,1931年起在滇西老家龍陵縣壩子鄉念小學,證明人趙家英;1937年在縣城上初中,證明人劉樹清,1942年日本鬼子侵占了龍陵,我隨家人出來逃難,先後在保山、大理、昆明、玉溪等地方討生活,證明人有張得貴、高滿銀、趙石頭、何老爹、向二嫂、方知明、謝老四、花和尚、王道士、秦尼姑等;1945年抗戰勝利後在玉溪馬營鎮當小學老師,證明人是任桂枝。從那個時候起開始自修文學寫作,1947年到昆明南屏街開‘菊花米線店’,證明人王大勺;1948年和韓三勤等人在昆明發起迎春劇藝社,上演進步話劇,證明人阿Q、楊小昆。1950年11月參加省文聯籌備小組的思想改造學習班,證明人李曠田;1951年元月因參加過被定性為國民黨特務外圍組織的‘寒梅會’,被判人民管制四年,管制期間因表現積極,政府寬大,提前一年結束管制,恢復公民身份,證明人青雲街派出所王有根所長,省公安廳周榮副廳長;1954年在周榮副廳長關懷下成立迎春木器合作社,任社長至今,證明人周榮副廳長、熊老倌。報告領導,交代完畢。”

“別跟我們胡扯些人都找不到的證明人啦,七大姑八大姨的,連和尚尼姑都扯進來了。我還不知道你們這種人耍的鬼把戲?還想讓我們看看你有多頑固狡猾嗎?別再裝了,先交代出你的真實姓名來。說,姓什麽?”

“姓趙。”

“名?”

“單名迅,趙迅。因為會點木匠手藝,人們叫我‘趙魯班’,有時就直接喊我魯班師傅、魯師傅。”

“啪!”審訊者一掌拍在桌子上,就像給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趙廣陵!你這個國民黨反動軍官,還想跟人民政府躲貓貓嗎?”

坐在木椅上的趙迅身子稍微往前挺了一下,他身後的兩個警察就伸出手來壓住了他。他並沒有反抗之意,只是當聽到“趙廣陵”這個名字時,就像聽到一個老朋友的名字。

“你弄錯了,我不是趙廣陵。”趙迅平靜下來,就像與人提起另外一個人,“趙廣陵也不是反動軍官。”

審訊者根本不屑聽趙迅的辯解,臉上呈現出即將揭開一個謎底的得意,他起身走到屋子裏的一個巨大的档案櫃前,從一排排如中藥櫃的档案抽屜中找準一個,然後打開一道鎖,從裏面拿出一個棕黃色的档案袋,沖面前那個重新被叫作趙廣陵的人晃了晃,“你的過去是你想隱藏就隱藏得了的嗎?這裏面有你的一個朋友。”他說著從档案袋裏抽出一張照片,展開在趙迅面前。

我的“活棺材”被揭開了。反右也會反到我這個木匠的頭上,我可真是天底下最倒黴的木匠。趙迅不無酸楚地想。

照片上的人叫陸傑堯,雲南大學的教授,大約三個月前趙迅在報紙上看到他成了雲南的極右派之一,將他歸屬到“章羅同盟”在雲南的代理人。而在1945年前後,他是聞一多先生主編的民盟機關刊物《民主周刊》兼職編輯,趙迅就是在那時和他有過一面之交。照片上的陸傑堯穿西裝打領帶,文質彬彬,儒雅倜儻。此人清瘦寡言,高高的鼻梁上架一副西式秀郎鏡,薄薄的嘴唇總是緊閉在一起,仿佛千年石佛。這樣的人居然也會去大鳴大放把自己弄成右派,居然也會告發別人。這是趙迅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這些年趙迅天天都在讀報紙,家中常年訂有《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雲南日報》,有時家中窮得菜錢都沒有了,但報紙訂閱費一定一分不少。可能全中國沒有哪一個木匠比趙迅更認真仔細地讀報,下班回來每張報紙從第一版讀到第四版,每一篇文章每一個字都不放過。開初舒淑文看他常常讀到深夜,還心痛地說:明天還要上班,就別讀了,你又不能寫。人家的文章,跟你有啥關系。這就像你在街道櫥窗裏看見好吃的好穿的,自己不能享受一樣。趙迅回答說,這不是享受不享受的問題,而是要找準生活方向的問題。他不僅是家庭裏的丈夫、父親,還是風浪中一條小船的舵手。他要觀天氣、避風雨,他要繞過激流險灘。在報紙號召大鳴大放時,他看到了很多前朝的名流、大師、民主人士,在1949年以前熱切追尋過民主自由,反對過國民黨政府獨裁統治,現在他們舊話重提,大談言論自由,聯合政府,大膽批評執政黨失察不當之處。世事變遷,舊人老話,時光仿佛在輪回。趙迅曾為之高興,也曾為此疑惑。當年民主、自由是應該向國民黨要的,因為他獨裁、專制、腐敗、反動,現在是人民當家做主,也該伸手向共產黨要民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