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思想改造

“這就是我們在國民黨反動政府時期‘話劇開天窗’的經歷。我們雖然看上去在台前很風光,但卻是在戴著鐐銬跳舞啊。一個連阿Q都害怕的政府,一個一點藝術創作自由都沒有的政府,它怎能不垮台呢?”

趙迅對李曠田說。他和他的劇藝社的朋友們,已經在一所中學裏的學習班待了一個月了。除了演話劇的,還有舊時代搞寫作的、唱花燈的、唱滇劇和京劇的、作曲的、畫畫的、寫書法的,他們都是即將成立的省文聯要團結招募的對象。大家過著準軍事化集體生活,周末才可以回家與家人團聚。開初時人們興致頗高,夥食很好,學習的內容很新穎,大食堂裏一人端一大碗吃飯很熱鬧。早上六點半聽著軍號起床,七點出操跑步,七點半早餐,八點上課。一直到下午五點,課程都排得滿滿的,時事、政治、軍事、抗美援朝、馬列主義理論、聯共(布)黨史、中國革命史等,還有討論、匯報、自我剖析、思想總結,常常晚上都在開會學習。新名詞、新思想、新理論、新作風,源源不斷地灌輸給這些舊時代的藝人們。思想改造運動不僅要重新塑造人的靈魂,還要改變人的作風。連一向自由散漫慣了的阿Q ,每天早上軍號剛一響起,便一骨碌爬起來了,穿衣洗漱比哪個都快。因為他在剛進來的頭一周就三次遲到,被請來操練他們的解放軍教官一頓好訓,罰他圍操場跑十圈。那威嚴的教官大喊一聲:“跑步——走!”可阿Q就是阿Q,他索性攏著手蹲在地上了,還用滿不在乎的眼光瞥了教官一眼。這教官是個班長,人高馬大,脾氣火爆,是個久經戰火的東北老兵,他當時氣得解開了皮帶。趙迅一看要出事,忙跑步過去,一把拽起阿Q,說憨狗日的阿Q,還不快跑。然後他帶著阿Q一起跑,一邊還喊著嘹亮的“一二一”。還是李曠田出來解了大家的圍,詼諧地說共產黨要把阿Q改造好,光靠跑步是不夠的。可憐的阿Q才沒有嘴裏跑出白沫子來。

今天是趙迅個人的自我剖析,俗稱叫“洗澡”。這樣的“洗澡”每周都有,或大會上,或小組裏。現在趙迅是面對組織,除了李曠田外,還有兩個他不認識的人。他們表情嚴肅,坐在李曠田的兩邊,看上去像是從北方來的南下幹部。他們一個姓黃,一個姓劉,不知道是什麽職務,在學習班裏,人們一律用“同志”相稱謂。

“很好,趙迅同志的揭發有助於我們了解國統區的文藝黑暗和對藝術家的迫害。過去只知道他們經常強迫進步報紙‘開天窗’,原來他們連進步話劇也敢‘開天窗’。”李曠田同志總結道,“你可以把這一段經歷寫成一篇材料,用在學習班裏供大家交流。昨天詩人亦夫同志控訴說在舊社會發表了一首詩還蹲了三年監牢呢。”

“你有沒有組織你們劇藝社的演員們和國民黨反動派做鬥爭?”黃同志問。

“鬥爭?”趙迅認真地想了想,“沒有。國民黨反動勢力太強大了,黨通局的那些人都有特務背景,屬於中統‘CC系’的,我們經常被他們盯梢,尤其在《阿Q正傳》禁演後,他們監控了我們三個月。每天回家身後都有‘尾巴。’”

“這就是你們鬥爭性不夠強的表現。”黃同志指出,“反動派強迫你們在《阿Q正傳》裏加進他們的反動思想,你就不加鑒別地接受了。這說明什麽問題呢?說明你靈魂深處還是怕他們。因此對你們這些舊社會過來的文藝工作者的思想改造是非常有必要的。看看我們延安時期魯藝出來的文藝家,哪個不是站在反帝反封建、反國民黨獨裁專制的第一線?”

趙迅連連點頭稱是,心裏想哪個喜歡獨裁專制呢?我要是上了魯藝……

黃同志又說:“你們的自我剖析不能光講自己怎麽受到國民黨反動政府的迫害,還要分析出自己為什麽沒有反抗。都做順民,只講藝術,不講政治,革命怎麽能成功?”

“是,是是。為什麽沒有反抗呢?只想委曲求全,能演話劇就成。這是我們舊社會藝人的通病,我們思想覺悟不高,接受新民主主義的思想不夠。我很羞愧,我真的很羞愧啊!為藝術而藝術是過時的……是資產階級的藝術觀。”

李曠田這時用肯定的口吻說:“趙迅同志作為學習班的副班長,在思想改造方面是積極要求進步的,這個我們大家都看得到。連張班長都說趙迅同志出操最積極,最守紀律,無論是隊列還是內務都起到了表率作用。阿Q就是在他的以身作則下變得越來越好了嘛。”

趙迅暗自出了一身冷汗。那個操練他們的解放軍班長,有一天當眾表揚趙迅,說他站似一根樁,行如一陣風,腰杆裏始終有一根扁擔,有軍人作風。在食堂吃飯時張班長還問,趙同志當過兵?趙迅連忙否認道,沒有沒有。我要當過解放軍就好了。張班長又說,別看我這大老粗沒有文化,但誰有沒有軍人做派,一個轉身都可看出來。趙迅那一刻差點沒有被一口飯噎住,半天才緩過氣兒說,我們在舞台上的訓練,其實也跟解放軍一樣的苦。從小壓腿下腰走台步,那是童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