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藥寮(第3/10頁)

桑桑依然跟著父親。

路過一個賣菱角的小攤,父親問:“想吃菱角嗎?”

桑桑搖搖頭。

路過一個賣茶雞蛋的小攤,父親問:“想吃茶雞蛋嗎?”

桑桑還是搖搖頭。

又路過一個賣烀藕的小攤,父親問:“吃段烀藕吧?”這回,他不等桑桑回答,就給桑桑買了一大段烀藕。

桑桑吃著烀藕,跟著父親又回到了小旅館。

不一會兒,就下起雨來。窗外就是河。桑桑坐在窗口,一邊繼續吃烀藕,一邊朝窗外望著。岸邊有根電線杆,電線杆上有盞燈。桑桑看到燈光下的雨絲,斜斜地落到了河裏,並看到了被燈光照著的那一小片水面上,讓雨水打出來的一個個半明半暗的小水泡泡。他好像在吃藕,但吃了半天,那段藕還是那段藕。

“不好吃,就別吃了。”父親說完,就從桑桑手中將那段藕接過來,放在床頭的金屬盤裏。“早點睡覺吧。”父親給桑桑放好被子,並且幫著桑桑脫了衣服,讓桑桑先鉆進被窩裏,然後自己也脫了衣服,進了被窩。這是個小旅館,父子倆合用一床被子。

桑桑已經沒有和父親合用一床被子睡覺的記憶了,或者說,這種記憶已經很模糊了。桑桑借著燈光,看到了父親的一雙大腳。他覺得父親的大腳很好看,就想自己長大了,一雙腳肯定也會像父親的大腳一樣很好看。但,就在他想到自己長大時,不知為什麽鼻頭酸了一下,眼淚下來了。

父親拉滅了燈。

桑桑困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但睡得不深。他隱隱約約地覺得父親在用手撫摸著他的腳。父親的手,一會兒在他的腳面上來回地輕撫著,一會兒在輕輕地捏著他的腳指頭。到了後來,就一把抓住他的腳,一松一緊地捏著。

桑桑終於睡熟。他醒來時,覺得被窩裏就只有他一個人。他微微擡起頭來,看見父親正坐在窗口抽煙。天還未亮。黑暗中,煙蒂一亮一亮地照著父親的面孔,那是一張愁苦憂郁的面孔。

雨似乎停了,偶爾有幾聲丁冬的水聲,大概是岸邊的柳樹受了風吹,把積在葉子上的雨珠抖落到河裏去了。

第二天,父親帶著桑桑回家了。

路過邱二媽家門口時,邱二媽問:“校長,桑桑得的什麽病?”

桑喬竟然克制不住地在喉嚨裏嗚咽起來。

邱二媽站在門口,不再言語,默默地看著桑桑。

桑桑還是那樣跟著父親,一直走回家中。

母親似乎一下子就感覺到了什麽,拉過桑桑,給他用熱水洗著臉,洗著手。

桑喬坐在椅子上,低著頭,一言不發。

老師們都過來了。但誰也沒有向桑喬問桑桑究竟得了什麽病。

籃球場上傳來了阿恕們的喊聲:“桑桑,來打籃球!”

蔣一輪說:“桑桑,他們叫你打籃球去呢。”

桑桑走出了院子。桑桑本來是想打一會兒籃球的,但走到小橋頭,突然地不想打了,就又走了回來。當他快走到院門口時,他聽見了母親的壓抑不住的哭聲。那哭聲讓人想到天要塌下來了。

柳柳並不知道母親為什麽那樣哭,只覺得母親的哭總是有道理的,也就跟著哭。

邱二媽以及老師們都在勸著母親:“師娘師娘,別這麽哭,別這麽哭,別讓桑桑聽見了……”

桑桑沒有進院子。他走到了池塘邊,坐在塘邊的凳子上,呆呆地看著池塘裏幾條在水面上遊動著的只有寸把長得極其瘦弱的小魚。他想哭一哭,但心中似乎又沒有什麽傷感的東西。他隱隱地覺得,他給全家,甚至給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帶來了緊張、恐慌與悲傷。他知道,事情是十分嚴重的。然而,在此刻他卻就是無法傷心起來。

他覺得有一個人朝他走來了。他用兩只細長的胳膊支撐在凳子上,轉過頭去看。他見到了溫幼菊。

溫幼菊走到他跟前,把一只薄而柔軟的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桑桑,晚上來找我一下好嗎?”

桑桑點點頭。他去看自己的腳尖,但腳尖漸漸地模糊了起來。

3

桑桑最喜歡的男老師是蔣一輪,最喜歡的女老師是溫幼菊。

溫幼菊會唱歌,聲音柔和而又悠遠,既含著一份傷感,又含著一份讓人心靈顫抖的骨氣與韌性。她拉得一手好胡琴。琴上奏得最好的又是那曲《二泉映月》。夏末初秋的夜晚,天上月牙一彎,她坐在荷塘邊上,拉著這首曲子,使不懂音樂的鄉下人也在心裏泛起一陣莫名的悲愁。桑桑的胡琴就是溫幼菊教會的。

在桑桑看來,溫幼菊最讓人著迷的還不僅僅在於她會唱歌,會拉胡琴,更在於她一年四季總守著她的藥罐子。他喜歡看她熬藥,看她喝藥,看她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溫幼菊不管是在什麽地方出現,總是那副樣子。她自己似乎也很喜歡自己這個樣子——這個樣子使她感到自己很溫馨,也很有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