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是戰士,更是農民

文慶安十九歲。他左手的小拇指少了一截。他母親生了九胎,都沒有活下來。他生下來第九天,他爹爹手持剪刀,把心一橫,剪掉了他的手指:殘缺不全了,閻王爺就不屑要了。這個小拇指並不妨礙他勞動,當時並沒有想到也不妨礙拿槍。

文慶安在中央蘇區的連年戰火中長大。一個富有夢幻的青年人,自然夢見許多酷烈的戰鬥。有些場景,使他毛骨悚然,膽戰心驚。他是獨子,又少了一個指頭,他可以避免動員參加紅軍的婦女會的糾纏,蘇區的青年多著呢,就是擴紅擴到幾十萬,也擴不到他身上。

“猛烈擴紅一百萬!”就是這個口號決定了他的命運。他逃不出這一百萬!

他參加紅軍,當然是很勉強的。但是,他也不是一個完全自私的怯懦的青年。在夢中,他也獲得過參加戰鬥的光榮,幻想過人們在他的保護下安居樂業的驕傲。

在這次猛烈擴紅的浪潮中,他沒有等到擴到十萬就參加了紅軍。在報名後的第一天晚上,他失眠了,腦海裏就描繪出許多酷烈戰鬥的畫面來。既使他畏怯,又使他興奮,當他在新兵隊列中高唱《上前線》時,他的熱血沸騰了:

炮火連天,戰號頻吹,勝利在召喚。

我們工農紅軍,英勇高歌上前線。

用我們的槍刀頭顱和熱血,

嘿!堅決對敵去作戰!

保衛蘇區,保衛革命,消滅白匪軍。

猛打猛沖又猛追,我們奮不顧身,

用我們的槍刀頭顱和熱血,

嘿!多打勝仗立功勛!

只有媽媽對兒子的熱情表示擔心,她總覺著兒子不是當兵的料。當她聽說兒子已經報名,事情已經不可挽回時,母親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這是命!伢子,你就依媽一件事,把你爹爹的棕蓑衣帶上……”

“為什麽?”

“這是吉祥物。那年,你爹爹下著大雨給地主老財送木炭,從山上跌下去,沒跌傷,就幸虧了披著這件蓑衣,帶上它吧。你爹爹在天之靈會保佑你!”

“連長不讓呢?”

“哪能呢?我去找你們連長,不讓,我就不讓你去當紅軍!”

連長是同鄉,答應了老媽媽的請求。

離開家鄉時,他有些興奮,對未來生活充滿著浪漫的憧憬,而母親撫摸著卷成圓筒的棕蓑,兩行熱淚從布滿皺紋的面頰上淌了下來:“伢子,以後你可當心,”然後把一個放著襪子、布衫還有四塊他愛吃的油炸糕的小包塞到兒子懷裏,“要聽你們王連長的話……論輩分,你叫他叔叔。”

他有點煩躁地聽完了母親的長篇叮嚀,追上隊伍。當他回頭看看母親那消瘦的身影在暮靄裏顫抖時,心頭感到深深的內疚:“媽媽太孤單了!”

本來,他是準備在這年春節就結婚的,可是,他把婚期推遲到回來之後。他的未婚妻,是個不太好看卻很勤勞的姑娘。答應在他出征之後,便來他家,跟媽媽一起住!

在西征途中,他時常想著這個事,而且一直後悔,應該結了婚再出征。在蘇區這種情況很多。有的戰友罵他是傻瓜。

“如果結了婚,萬一犧牲了,不叫人家守活寡嗎?”他據理力爭。

“可是,現在死了,你連女人啥滋味都沒有嘗到,豈不白活一輩子?”

在一、二、三、四次反圍剿中,他曾作為民工支援過前線,擡過兩次傷員,也聽了好多英勇作戰的故事。他懼怕受傷,卻又向往英雄行為。他腦子裏裝滿了英勇殺敵的故事。他曾想,將來有了孫兒,他會給孫子講古:“那時爺爺在火線上,真刀真槍地跟白狗子幹過!可不像你們……”

可一想到打仗,他總有點心虛,想到有可能死去,就更不敢想:他怎麽能設想母親沒有了兒子,未婚妻沒有了丈夫,未來的孫子會沒有爺爺呢?他不敢保證自己能成為視死如歸的勇士。他也曾想到如何臨陣脫逃,但是,這個念頭很快就放棄了:“不!我絕不能當怕死鬼。即使活下來,母親還有什麽臉面見人呢?我的未婚妻也不會敬我了,我的孫子也會因為爺爺當過逃兵而羞恥。不能,死也不能!”後來他才知道連裏有防止逃亡的十人小組。

當他們離開江西,並認準紅軍遠征有可能永遠回不了中央蘇區時,有些新兵丟棄了擡扛的物資,甚至手中的武器,逃跑了。

那天夜裏,跟他同時入伍的同鄉文慶桐和他商議,嘴唇對著耳朵說:“慶安!咱們離家已經遠啦,前村的牛伢已經跑回去啦!”

“咱們不能走。”

“為什麽?”

“走,就是開小差,就讓人瞧不起……”文慶安沒有講他內心裏曲折回環的奧秘,“逃兵,名聲不好,準會窩囊一輩子。”

“可是,我們並不是反革命啊!前村有人因為錯分了他的田,他拿起槍來反水打紅軍,捉住他,不但沒有治他的罪,還把分的田還給了他,還向他道了歉呢。說政策出了錯,不怪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