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6頁)

忽然,他察覺出異樣。奶奶似有滿腹心思,竟半晌未再說話。他順著奶奶的目光望過去,看到奶奶正用余光注視著在雪地上站著的女真。而女真似也有些羞怯,但卻呆愣地望著奶奶。他不由有些啞然。剛才自己只顧激動了。而竟忘了還帶回個女真來。他笑笑,作後悔狀地道:“哎呀。奶奶,這是女真哪!”他跑過去,幫女真把東西拿過來,輕聲示意:“這是奶奶!”

女真羞怯地低語:“奶奶!”臉上閃過一片飛紅。

奶奶稍為愣征一下,隨即抓住女真的手,輕輕地握緊。老人的神色略顯異樣。她的目光尖刺地一閃。“哦,我還以為要等雪化了你們才回來。路上挺難走吧!哎喲,看你的手冰的,快,快回屋吧!”老人拍拍女真的臂,轉身便向屋裏走。只是臉上隱忍著某種表情,那表情因為蘊含著某種難言的隱痛而使她的話顯出一種冰冷的熱情。

單一海覺出某種異樣,奶奶剛才的話令他產生深深的擔憂。他跟隨奶奶進屋,臨進門時,他又驀然回首,遠遠地看了一眼那個雪像,那像真孤獨,可這會是誰塑的呢?他被這個念頭給鼓脹著,內心覺出淡淡的不寧。

西廂房灑掃得幹凈而又溫馨。火爐熊熊著,暖意立即撲了過來。奶奶已盤腿上炕,女真偎坐在她身邊,溫順得如同一只貓。她輕聲地回答著奶奶的什麽話。奶奶的臉上顯出莫名的笑意。剛才在院中的那種冰冷的熱情也仿佛被融化似的,消失了,仿佛她們早就認識似的,那種融洽連單一海也覺出奇怪。他洗測完時,倆人還在親熱地說著什麽。奶奶這是怎麽啦?這次回家,他是抱著被奶奶訓斥一頓甚至一次深刻的爭吵回來的。在這個家,奶奶幾乎還從沒有與誰妥協過。剛才進門時,他以為奶奶會拒絕自己,甚至讓女真無法走進家門。現在看來,這種擔心純屬多余。只是奶奶的這種變化總讓他覺出種深深的不安。這樣融洽似乎不正常,應該有點危機才對。可奶奶卻沒事似的,與女真坐在一起。單一海吃驚之余,竟有些淡淡的遺憾。這時,他又想起奶奶那句話了。他下意識地覺出,奶奶一定是在掩飾什麽?肯定有什麽東西隱在奶奶心中,可那又會是什麽呢?

他自顧坐在一邊想著自己的心思。因為插不上話,他倒顯出了多余。女人之間的關系確實奇妙,按說她們之間應該有所不同或者說陌生吧。可恰恰因為陌生,她們反而一下子把自己交了出去。這時,奶奶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談話戛然而止,從炕上卞來:“看我,一高興,就光顧與你們說話了。你們累了好幾天,就先歇歇吧!我去讓他們給你們做點飯。”那神情如同換上去似的,變得得體而又禮貌,讓人懷疑剛才她們的親熱是不是假的。

奶奶走至門前,沉默地停住,似乎無意似的,對單一海說:“待會兒你過我這屋來一下。”話畢,轉身離去。

單一海點點頭,他一直在等奶奶這句話。現在他明白了,奶奶這樣做,其實只是掩蓋什麽。哦,他的心猛跳了一下,那種預感又嘩地浮上腦際,難道她真的來了?

女真輕輕地偎過來。仿佛一團暖氣。單一海掩飾地從背後抱住她,似乎要表達某種歉意。女真用手輕輕劃過他的手背:“我看出來了。奶奶似乎不喜歡我。”

“……不,不是的,她與你不是談得很投機嘛,我連嘴也插不上。”單一海慌亂地解釋,遠不如抱她那樣自然。

“至少不那麽自然。她也許只是同情我或者是為了掩飾什麽?我不可能這麽快就被她接受。我相信自己的感覺!奶奶其實喜歡的是那個給你塑像的女孩子。”

單一海被她的話嚇了一跳,有些呆愣地松開她。“哪個女孩子?不可能!”

“我覺得她也許就在這個院子裏。剛才我老覺得被一雙目光注視著,可找不到出處。我想,她肯定也在。你猜得出來她是誰嗎?”

“誰?”單一海越發怪異地看她。今天這個家裏人都有些怪怪的,一個個變得都快讓他有些無法辨認了。尤其是女真,女真的直覺有時真令人恐懼呵!

“鄒辛!”

單一海渾身一顫。他若有所思地向身後望去。眼睛凝住窗上的陽光,不動了。

奶奶佇立在窗前,一雙深目透過這間百年老屋混濁的老玻璃,在窗上紛揚的雪花中飄閃。她內心充滿某種無言的焦慮、憂傷,甚至還有些淡淡的憤怒。有一瞬間,她甚至驚訝於自己的這種莫名的感受。房屋裏飯菜已熱了三遍,可她卻一筷未動。她還從未這麽心焦地等過一個人。

……三天前,當這場狂雪飄起時,她收到了單一海的信。說他將趕回來參加她的壽辰。一海已經三年未能回來了。她有些欣悅的幸福。這個孫子最小,也最讓她揪心。三年了,不知他長高了還是長胖了。唉,她幸福地嘆息。往下讀卻讓她有些深深的震驚。如果僅僅是他回來也就罷了。可讓她內心不安的卻是,他還將帶回一個陌生的女人。這個女人真是太陌生了,陌生到了甚至是第一次聽說、並且不知道她長著一副什麽樣的地步。可單一海卻在信中說,他將要與她結婚,帶回來只是先讓她看看。更讓她感到震驚的是,他在信中告訴她,那個女孩子在一次事變中毀了容……也就是說,這個女孩子將帶著一副醜陋的面孔,走進這個家門。奶奶有些傷感地把那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剛剛泛起的幸福又被淡淡的憤怒淹沒。她踱到窗前,那頁短短的信紙飄在地上,像一片孤零零的雪。她的內心有些淡淡的刺疼。腦中驀地閃過一個人的身影,那個影子又遙遠,又逼真,她也有三年未見過她了,她只是在自己想起一海時,才會伴隨著出現。可現在,伴隨著單一海的卻是另一個女人了,這也正是讓她傷心和憤怒的地方。在單家,奶奶一直用自己的眼光和準則,為單家的兒孫們選擇著他們的職業,甚至婚姻。至少在這個家已形成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單家的媳婦,必須得經過奶奶的認可才行。而一海居然膽大到了不經過她的同意,便與那個……哦……又乖巧又漂亮,遠在海邊上的小姑娘鄒辛結束了,結束得讓她手足無措,並且全然不知。要知道,鄒辛才是她心目中單一海的媳婦兒。這個家也早已把她當成了自己人。一想到鄒辛,她內心中的歉疚和不安便仿佛被點燃了。她下意識地翻出那張一直放在炕沿的照片,那個女人健康地笑著。她的笑倒是挺迷人。可奶奶卻從中讀出另外一種感覺。她下意識地在內心中拒斥著她。同時有種隱隱的擔憂。而可怕的是一海還並不知道鄒辛也到了家了。這下子好了,家中一下子來了兩個女人,並且全是與一海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