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與鄭萍如與丁默

看李安的《色戒》,應該說拍得是不錯的,我想他的意思是講人性的無所不在,這一點李安表現得非常好。

不過,說到電影和張愛玲原作的背景人物鄭萍如(王佳芝),丁默邨(易先生),薩的看法其真實原型與影片中的人物相去甚遠。張愛玲的原作我曾經看過,最初,有一絲感動,那種細膩的不能割舍的小女人心思寫到極動人。但我當時恰好在聽我的一位親戚杜公談起軍統的一件往事,講軍統派女特工到緬甸負責監視遠征軍的行動,不料在撤退中被日軍包圍。結果,監視者和被監視者並肩戰死在異國的沙場。

於是這份感動幾乎立即就被我放下了。

張愛玲沉湎其中,因為這是她全部的世界,愛情、傷感、仿徨、時髦的化妝品和大衣,她從來不需要面對日本人的刺刀。所以她很有理由瞧不起那些在戰壕裏的大兵和在上海孤島苦苦周旋的地工們,因為他們是“當然極力鼓勵他們進行”的搗亂者,是這或美好或悲哀生活的破壞者。張愛玲絕不會把他們的行動看作“我們的”——張愛玲明顯不喜歡易先生,可那是因為他屬於張愛玲生活圈子裏的壞人,張愛玲所以恨他。然而,那些不懂愛不懂纏綿,只懂得動槍的人若打破了張愛玲的生活圈子,張愛玲是不喜歡的。Yes,Roosevelt is a son of bitch,but he is OUR son of bitch.(不錯,羅斯福是狗娘養的,可他是我們自己的狗娘養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黑手黨教父面對德國人的拉攏說過這樣蕩氣回腸的一段話,張愛玲當然沒有黑手黨那樣粗俗,可是易先生對張愛玲來說,顯然也是張愛玲的OUR son of bitch。

可惜,不是每個中國老百姓都有張愛玲這樣的好運氣,他們不得不面對殺戮、跑反、轟炸和暴行,所以恐怕也就難以理解張愛玲的小心思。

我為什麽被張愛玲的文字感動呢?

我想,很多人都會有同樣的感動。

因為我們生活在和平年代,有我們和平時代的價值觀和和平時代的感情。張愛玲的感情在當時是奢侈的,而李安在這個時代拍《色戒》,反映的卻是這個時代正常的心態——如果我們的心態始終在戰爭時代,那這個民族也很不正常。我們今天有資本小資一下了。但是戰爭時代的中國人,能夠欣賞張愛玲的,一定沒有現在多。那個時候我們欣賞的是陳嘉庚先生的“敵未出國土言和即為漢奸”——相信如果我們再走進一場戰爭,價值觀也會依然如是。

剛烈如刀與柔情似水同為人性的一部分。

許子將評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張愛玲的作品,也是一個適合和平時代,而不適合戰爭時代的例子吧。

其實類似不同陣營間感情糾葛情節的設置,已經不是首次。早在香港電影《川島芳子》中,就曾經描述過川島芳子與一個軍統北平年輕殺手之間的感情。這個殺手後來被捕,川島不管他同意放棄理想與否還是救了他,而光復後審問芳島的正是這個殺手。兩個昔日戀人又是十年老對手的王牌特工在監獄再次聚首。這個殺手以良心判處川島的死刑,又無法回避自己的同情。他給了川島一個虛幻的希望——在槍斃的時候會放空槍,然後用人換掉她。其實,這是沒有辦法做到的,給垂死的人一個安慰是他所能為川島作的最後事情。影片結尾,是川島蒙上雙眼在槍口前從忐忑到疑惑,驚粟,到慌張,顫抖,最終又慢慢坦然的鏡頭——以她的閱歷,本也不應該相信舊日情人能夠救自己,只是欺騙自己還有希望也許是當時最好的辦法。兩個情人在半真半假地演最後一場戲,無奈,但真誠。而最終的川島,顯然無法欺騙自己到底,但在極端的恐懼中卻終於找到了面對命運的悟徹和解脫。

這段情節,雖然川島的戀情子虛烏有,但也有一點真實的背景,只不過扭曲的比《色戒》更強烈——那個軍統殺手的原型,應該顯然是著名特工白世維,曾執行刺殺張敬堯的行動。他也是整個抗戰中軍統北平站碩果僅存的金牌特工,戰後擔任北平警察局副局長,不過他應該沒有被捕的經歷。而川島芳子確有憑一己喜好從日本憲兵隊救人的事例,只不過,這都不是他們生活的主流部分。

有一次我寫文章,說假如拍《敵後武工隊》,給汪霞和叛徒馬鳴來段愛情戲,該多麽不可思議——不幸的是有朋友告訴我,新版的敵後武工隊,的確有這樣的情節……

真實的鄭萍如是中統的瑪塔哈特,死於在上海暗殺丁默邨的行動。

如果對《色戒》和《川島芳子》,我只是因為對歷史較真有點兒不適應,對這個,我幾乎就要達到惡心的地步了。因為人的生活環境不同,張愛玲的那種情感,是因為她生活在那樣一個環境裏才可以產生的,在冀中農村的環境中,這樣的畸形戀情根本沒有存在的基礎,要是出來一個搶男霸女如張金龍一樣的人物,倒更可信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