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三五年農歷十一月初四,中國工農紅軍膠東遊擊隊在昆崳山發動了武裝暴動。暴動的槍聲傳到百余公裏外的海陽縣境內,虎頭灣鎮的偌大一片高粱挺起纖弱的腰杆,紛紛舉起燃燒的火把,似乎正在歡呼這一壯舉。秋風吹來,大片高粱搖頭晃腦,發出雷鳴般的聲響。

高粱地裏的秋蟲,諸如蟋蟀、蟈蟈、蛐蛐和紡織姑娘們,不知道是因為秋風漸涼,嚴冬來臨,還是天生的本性使然,不甘寂寞,亮開嗓門兒,爭相鳴叫,如訴如歌,一聲聲,一片片,此起彼伏,忽遠忽近,把生命的絕唱推到了極致,演繹出一首壯美的秋天鳴奏曲來。

而在高粱地旁的溝渠間、雜草叢裏、灌木林中,趴伏著幾十號以一個名喚黑鯊的頭目為首,從聚龍島趕來的海盜。他們屏氣凝神,把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了正穿行在高粱地裏的一輛馬車。

趕車的車把式叫吳天旺,少言寡語,看上去老成可靠。這時,他抱著鞭杆,斜靠在轎門前,正聽著轎內傳出來的英語誦讀。雖然聽不懂,但他也打心眼裏願聽。因為那是吳家大小姐吳若雲的聲音,他聽著就陶醉、癡迷,就像喝多了一點酒,眩暈,還有點燥熱。

雖然聽不懂,卻也聽得如醉如癡的還有吳若雲的丫鬟槐花。她雙手托住圓潤的下巴,雙眼忽忽閃閃地忙著接應主人唇齒間的吐露:“Democracy。”

吳若雲是虎頭灣鎮吳家族長吳乾坤的獨生女,舉手投足,溫文爾雅,眉宇間透著一股文藝小清新,一派大家閨秀的做派。她今年虛歲十八,在煙台女子中學讀書,眼下學校放假,正歸心似箭。可她萬萬沒想到,因為父親十八年前在虎頭灣欠下的一樁血債,如今冤家找到她這個做女兒的頭上來了。

正所謂說時遲,那時快,埋在土裏的一根繩子被拽起來,兜住了馬的雙腿,整個馬車被兜飛,在半空中翻轉、打滾兒。吳天旺雖然是個好車把式,又是吳家大秧歌隊的樂大夫,有一身的拳腳功夫,然而,事發突然,他怎麽也駕不住轅頭,反倒被摔了出去。

轎內,吳若雲主仆二人更慘了。她們毫無防備,雙雙從轎內被拋到了空中。她們尖聲喊叫著,像突然間被驚嚇的鳥兒,撲棱棱地在空中飛著。英文詞典也隨之拋到空中,嘩嘩啦啦地在空中飛著。

吳若雲眼前是一片片紅似火焰的高粱,像血染的綢緞,又像耀眼的雲霞,交替飛舞,旋轉飄動著打眼前掠過,嗖嗖作響。終於,她的身體重重地砸在土坎子下的一堆高粱秸上。這下摔得可真不輕,吳若雲大聲咳嗽著,嘴角淌出汩汩鮮血。沒等吳若雲定下神來,她身下的高粱秸突然被人拱起,一個邋遢的小夥子捂著腦袋,張口就罵:“他奶奶的,砸死你祖宗我了!”吳若雲被拱得打了個滾兒,翻身坐起,一頭霧水。小夥子年紀輕輕,不過二十來歲,雖然穿著邋遢,人卻精神。他起身看見被罵的人是位天仙般的姑娘,頓時有點兒難為情。

那邊的吳天旺早被一個彪形大漢拎著脖領兒拽到了黑鯊面前。吳天旺已緩過神兒來,身子一縮,掙脫大漢的手,揮舞雙拳直奔黑鯊。黑鯊順勢接住吳天旺的雙拳,沖他便吼:“告訴老子,你轎裏拉的什麽人?是不是吳乾坤的獨生女?”

吳天旺鼻孔裏哼一聲,怒道:“是又怎麽樣?我可把話擱在頭裏,你膽敢動我家小姐一手指頭,我就跟你拼命!”

黑鯊輕蔑地笑了笑,說:“你這個窮娃子犯不著搭上自己的命!實話告訴你吧,不是我黑鯊不義,實在是我和他爹吳乾坤十八年前的大仇不能不報!”

這時,傳來小頭目榮七的喊叫聲:“大哥,在這兒呢!”

黑鯊一聽,撇開吳天旺,兀自轉身沖了過去,榮七的大砍刀正架在槐花的脖子上,大聲喊道:“大當家的,您看哪,這吳家大小姐長得還挺俊!您宰她之前,先讓兄弟我當回新郎官兒吧!”離槐花不遠的土坎下,小夥子和吳若雲瞪大了眼睛觀察著。

黑鯊沖到槐花面前,打眼一看,罵道:“你瞎了眼了!看這打扮,最多是個使喚丫頭。剛才飛出去兩個,再找,還有一個!”

黑鯊人高馬大,嗓門也大,小夥子聽見了,順腳踢了一下倒在身邊的吳若雲,低聲說:“找你呢……”吳若雲調整著呼吸,擦掉嘴角的血,支撐著想爬來,可是怎麽也使不上勁。小夥子見沒人搭理,便有些生氣,扭過身一腳踢在吳若雲的屁股上,說:“聽見沒有,人家找你呢!”話一出口,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太大了,忙縮了縮頭,向遠處望去。

黑鯊循聲扭過頭來,一頭長發披肩,雙眼充滿血絲。吳若雲強撐起身體,模模糊糊認出黑鯊,眼睛刹那間布滿恐懼。黑鯊也認出了吳若雲,手一指,大喊:“在那呢,給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