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下午早些時候,我們乘坐一架肯尼亞航空公司的班機,往西掠過維多利亞湖的上空飛向恩德培機場。飛機下方,我可以辨認出無數的小島。然而,在13年前的那個漆黑的夜晚,從大力神運輸機的機艙裏是看不到它們的。大多數蔓草叢生的小島都荒無人煙;只有零星的幾座島上,可以看見一些圓形的茅草屋三三兩兩地點綴在海岸邊或者林中空地上。

這裏是非洲。

向窗戶外邊遠眺的時候,那些舊思緒又浮現在心頭:我為什麽不在那個星期開始的時候去偵察營基地呢?當時他們打電話說要我待在家裏並且準備好應征入伍。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都能夠登上其中的一架大力神飛機嗎?這樣的想法終究是一場空。約尼可能從沒有考慮過讓我加入。而且,當我在電話裏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不是自嘲了一下嗎?當時我想,又是一些毫無意義的說辭。

比比坐在飛機的左側,而且靠前一點點。他11歲的女兒諾亞坐在正對著我的過道的另一側。此時此刻,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飛機幾分鐘之後就要降落了,於是我把臉貼在右手的舷窗玻璃上,時刻期待著見到那個機場。

“到了。”比比突然大聲喊起來。我跑到他的那一側然後在旁邊坐了下來。飛機在恩德培小鎮上空盤旋,但沒有從南面著陸,而是從北面駛入。要知道,大力神飛機以前都是從南面著陸的,而我這次也是這麽期待的。在一個綿延的山坡上,佇立著機場的新航站樓。在東面更遠處的小鎮下方,是一幢舊航站樓。雖然我知道小鎮的房屋和舊航站樓靠得非常近,那一瞬間我還是吃了一驚。我們幾乎是很自然地就辨認出了各個建築,而不需要任何的思考。飛機接近了主跑道。在左側,我們看到通往軍事基地的對角跑道。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模樣,而13年前也是如此。

飛機著陸之後,舊航站樓從視野裏消失了。在新航站樓旁邊長滿青草的斜坡上,我們一眼就看見幾個白色的大寫字母“ENTEBBE”。飛機減速、轉彎然後朝北滑行,途徑了一處陡峭山坡的下方,而那裏正是傘兵突擊隊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去的。現在我才明白,突擊隊員為什麽從這個最艱難的地點展開進攻。因為航站樓就在它的上方,在這個山坡的最高處。最終,飛機在輸油管道旁邊的停機坪上停了下來。

我們走下了舷梯。比比作為烏幹達新任總統的客人抵達這裏,但好像沒有一個人在機場迎接我們。當我們到達旅客大廳寬敞的入口時,發現一名穿著迷彩服、舉著一張白紙的烏幹達士兵。紙上用粗大的手寫體寫著兩個字“約尼”。原來這就是我們的接待人員。

這位士兵領著我們穿過航站樓來到一個狹小的辦公室,其中一面墻上掛著一幅穿著制服的總統的照片。這是我們進入航站樓以來看到的第三幅或者第四幅類似的照片。因此,也不難猜出烏幹達處於一種什麽樣的政權體制之下。我們在悶熱難當的辦公室裏候著,等待總統助理來“拯救”我們。在負責招待我們的兩位士兵離開的間隙,比比收下了桌子上那張用來迎接我們的白紙當做紀念。

在總統助理最後到達的時候,他領著我們到了貴賓室。我們問起那張白紙的事情。這位助理說,在烏幹達每個人都認識“約尼”。我不知道,他是否期待我對他的話予以評價。我望著窗外對比比說:“蘇林就是倒在了那座樓梯上的……”我想到外面去給它們拍個照,但又克制住了。現在還不是合適的時機。我對自己說,以後會來拍的。當時我並不知道,第二天我征求拍照許可的時候卻被拒絕了。護送我們的烏幹達士兵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沒錯,這就是你們的士兵受傷的地方,就在這些樓梯上。”一個士兵說。十三年過去了,他們甚至還記得這個細節。不過,他們說的也是實事求是。為什麽不能這麽說呢?畢竟,他們不知道蘇林是誰。他們知道蘇林受傷有多嚴重嗎?或者蘇林是多麽了不起的一個人嗎?

我和諾亞坐在總統用來招待客人的露天帳篷裏。綠草滿地、花團錦簇的山坡俯瞰著維多利亞湖。和我們坐在一起的是總統助理,一個和藹可親的人,能說一口流利的英文。比比在山頂的一座行宮裏,沉浸在和總統的促膝長談中。黃昏已近,我的腦海裏努力地記下我們在這裏的幾個小時的所見所聞——特別是參觀舊航站樓的情況。我和那位助理邊聊天邊喝茶,同時也努力地重構我所見到的一切。依然清晰的記憶在我腦海裏競相湧現:毀壞過半、已經廢棄的航站樓顯得臟亂不堪,窗戶已經支離破碎,屋頂幾近塌陷,還有外墻布滿了斑駁的彈孔。很難說出哪些彈孔是以色列人留下的,哪些是約納森行動之後烏幹達的國內戰爭留下的。入口廣場上一英尺高的磚墻已經不知去向,那是約尼在受傷之後被拖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