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6/11頁)

“就一仗?”

“我沒經過大陣仗。”死啦死啦老老實實地說。

虞嘯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這麽恨之入骨?”

“……什麽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問。

虞嘯卿說:“你那種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經太客氣了,簡直是斷子絕孫。”

死啦死啦回頭看了看我們,張了張嘴,表情簡直有點兒痛苦。

“我不恨誰。我最多只帶過四個兵,是理庫,不是打仗。在西岸我發現我後邊跟著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嘯卿問:“害怕還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過氣來,那就都有。我已經親眼眼見,在南天門上我已經看夠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夠份列入戰役裏。還有,我去過那些地方……”

“怎麽講?”

“我去過的那些地方,我們沒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幹絲燒賣。”他用一種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著,“還有銷金的秦淮風月。上海的潤餅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廣州艇仔粥和腸粉,旅順口的鹹魚餅子和炮台,東北地三鮮、狗肉湯、酸菜白肉燉粉條,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宮殿的鴨血湯,還有臭豆腐和已經打成粉了的長沙城。”

克虜伯不知時機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我們聽得想殺了他,他要只說些我們擦不著邊的也倒好了,偏他說的還盡是我們還吃得起甚至吃過的東西。

然後他攤了攤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斷句總結,“都沒了。……我沒有涵養。”

虞嘯卿說:“我也沒有。”

陳主任和唐基就顯得有點兒難堪。

死啦死啦接著說:“沒涵養。不用親眼看見半個中國都沒了才開始發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國人都死光了才開始心痛和發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沒去過,但是去沒去過鐵驪、扶余、呼倫池、海拉爾河、貝爾池、長白山、大興安、小興安、營口、安東、老哈河、承德、郭家屯、萬全、灤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濟苑、綏歸、鎮頭包、歷城、道口、陽曲、開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們明白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卻堅持地說下去,“我是個瞎著急的人,我瞎著急。三兩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場大敗和天文數字的人命,南陽、襄陽、賒旗店、長台關、正陽關、穎水、汝水、巢湖洪澤湖、鎮江、南京、懷寧……”

唐基打斷他,“好了。”

死啦死啦並不理會他,“上海、淮陰、蘇州、杭州、黃埔江、太湖、南通……”

於是唐基不再說話了。虞嘯卿也並沒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張立憲刷刷地記,並不是記在本上,是記在用來做草稿的空白紙上。

我們呆若木雞地擦著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漢口、修水、宜昌……”

他說得很紛亂,就像他走過的路一樣紛亂。

這些丟失了和慘敗過的地方,三兩字一個的地名,他數了足足三十分鐘,然後很謙虛地告訴我們,不到十分之一,記性有限。

虞嘯卿怕是說得對,現時中國的軍人怕是都應該去死。我們沒死,只因為上下一心地失憶和遺忘。而且我們確信數落這些的人已經瘋了,沒人能記下來這些慘痛還保持正常。”

陳主任的頭上冒著熱氣,像被水澆過。唐基自己伸手從已經放到陳主任那裏的煙盒裏想拿根煙,發現煙盒已經空了,而那兩位面前的煙頭已經足十幾個。虞嘯卿的姿勢完全沒有動過。有人在擦汗,掠場的余治李冰們瞪著墻象要瞪空墻,張立憲密密麻麻地記滿了第五張紙。

死啦死啦總算要接近尾聲,“怒江以西,保山、騰越、銅鈸,還有我們身處的禪達。”

虞嘯卿第一次插嘴,“禪達沒有丟。”

“這樣下去,快了。”

虞嘯卿給了他一個“讓我們走著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著說:“十分之一不到,記性有限。不拉屎會憋死我們,不吃飯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覺活四五天,瑣事養我們也要我們的命。家國淪喪,我們倒已經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虞嘯卿問:“什麽是本來該有的樣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嘯卿盯著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說的,這裏所有人都該死十遍二十遍。無辜?——是你說的無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頭看了看我們,在他背對我們的位置上這是一個很大的動作幅度,“……一千多條人還剩這麽一小撮……可能正好因為我們都只有一次好死,於是不知道……南天門上的仗對我算大仗,交鋒十七次,打完我這生平第一大仗後,我再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