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融化 5

那些花兒(5)

呵呵,又被你笑話了。丫頭,這回你高興了吧?

“不學無術!”你在電話裏面樂不可支,“被逮著了吧?”

我嘿嘿樂。誰說我我都可以不聽,但是你說我,我就喜歡聽。

“喏!”你笑得喘不過氣來,“‘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這根本不是你的讀者寫的,是你的讀者引用的!它是大唐三藏法師義凈譯制的《佛說妙色王因緣經》!還跟我臭拽什麽‘愛神比死神更冷酷’!好了!現眼了吧?”

我笑:“是,是!”

“你啊!”你笑得不行了,“不學無術!”

我也知道自己不學無術。我才27歲,我對宗教不感興趣,我也不是全才啊!何必要求我一定要知道出處呢?

“好了好了!”你笑道,“知道錯就好了!繼續寫你的小說吧!我還等著看呢!注意啊!不許寫我的壞話!”——天底下的美眉都是一個心思,就喜歡看自己喜歡的男人出醜。

我心裏想,丫頭,那還由得了你嗎?嘿嘿,你慢慢看吧。

很多年前,我就那麽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山溝裏面的狗頭大隊。

很多年前,我是一個小兵,一個從戰場上下來的小兵。我沒有軍功,只有一顆變得破碎的心,還有一個悠悠蕩蕩的靈魂。

我的退伍手續很快就辦好了,誰也沒有勸我不要退伍,繼續留下來,包括何大隊,他也沒有勸我。

他的大黑臉默默地看著我,沒有多說什麽。

我也默默地看著他,許久。

“保重。”過了很久,他才輕輕地說——他從來沒有這麽輕聲過。

我鼻頭一酸,我真的好想叫他一聲“爸爸”,兩年了我一直想這麽叫他,但到最後我也沒有叫出口。

和以前的退伍老兵不一樣,我沒有和我的武器揮淚告別,走的時候我沒見到我的武器,我也不想見。我也沒有什麽送行儀式,我不想那樣。

狗頭高中隊到最後也沒有說一句話——他知道我恨他——其實我後來慢慢長大了,也理解他了。不然他帶老婆孩子來看病,我是不會搭理他的。我知道他是軍人,而我只是一個小兵,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而我,也不再是個小兵了。

清點完我的凱芙拉頭盔和戰備物資,我把所有的軍旅往事都裝進那個經歷風吹雨打的91式迷彩大背囊。背囊上面打著幾個細密的補丁,然後我背著它走出兵樓。

馬達和我們特勤隊的弟兄在樓下散亂地站著或者蹲著。我一下去他們都圍上來了。但是,我沒有說話,他們也沒有說話。我還看到兵樓上幾乎每個窗戶都露出了各個分隊弟兄的光頭,他們都默默地看著我。

我穿過馬達他們,默默地走向辦公樓前的停車場。我父親派了一輛奔馳來接我,那個時候他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大了,但是他沒有來。我沒有讓他來,我不想讓他知道什麽,我不想讓他心疼我。

來接我的人是我父親當籃球教練時候的好朋友。他當時是體校的摔跤教練,現在是我父親的副手,一夥體育界的老油子開了一個公司。只要不是我父親來,我心裏就有數,大隊常委會對我父親說,但是不會對外人說。

我背著我的大背囊,穿著報名參軍時候的牛仔褲和李寧的夾克衫,腳下是一雙旅遊鞋。我孤獨地走向那輛黑色的奔馳。我的身後是幾百雙戰友兄弟的眼睛。我就那麽在他們的注視下,離開他們。我真的有淚水,但是我強忍著。

“敬禮——”我聽出來了,是馬達班長。

隨即,在我的回憶裏面,我看到樓前樓上的戰友弟兄整齊地敬禮。我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但是我不敢回頭,我流著眼淚走。他們在後面默默地看著我一步步走遠。

我的那個叔叔默默地看著我,他也當過兵,是老偵察兵。他知道這種感情,所以,他對我輕輕地說:“你要跟他們告別一下。”

這個叔叔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我很聽他的話。我就立正,背著一背囊的青春利落地向後轉。我看見幾百個弟兄在各個角落向我—— 一個即將離開他們的小兵弟兄敬禮。

我的眼淚還在流,我的視線模糊了,所以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哭。我緩緩舉起我的右手,久久地敬禮——這是我最後的一個軍禮。我和我的弟兄們,沒有語言,只有一個軍禮。

當我的淚水流淌得差不多的時候,我看見了何大隊。他站在訓練場的門口,我知道他是趕到門口的。他舉手向我—— 一個離去的小兵敬禮。

我看不清他的大黑臉,一個原因是遠,另一個是我的淚水又出來了。我的手還舉著,我抽泣著從嘴裏緩緩吐出兩個字:“爸爸……”聲音很輕,只有我自己可以聽見,卻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