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裂變 19

兵歌(15)

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心重新放到那個時空,回憶那個畫面——這麽多年來我從來就沒有再提及過,因為有些事情總是你不想再提及的。

但是現在,我不能不提及這些。

不是為了我小莊,是為了小兵。

是的,為了小兵。

我想告訴人們,小兵是怎麽過來的。

時間過去多久?

我真的不記得了。

我哭累了,變成抽泣。

但是我的眼睛沒有放松,我還在看著他。

他也在看著我,還是沒有表情。

如果一定要我拍這個畫面,我的想法就是軌道車緩慢地移動,疊化成兩張臉—— 一張沒有表情的大黑臉,一張哭得稀裏嘩啦的小黑臉。

不需要音樂,因為沒有人可以做出來這個音樂。

我們就那麽看著,久久地看著。

他說話了:“你要走的話,我不留你。”

我沒有說話,我的去意已決。我知道我的走對他意味著什麽,我不是傻子,我雖然小但是簡單的人情世故是懂得的。

他慢慢地把抱在胸前的手放下來,撐在桌子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還是那麽惡狠狠地看著他的大黑臉。

那麽陌生,那麽冷靜——那麽冷血。

我第一次看到了另一個他,我不知道哪個是真實的他。

但是我一定要離開他,遠遠離開,我不想再見到他。

他看著我,還是沒有表情:“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我不聽!”我斷然地打斷他——我從來沒有那麽打斷過他,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世界上第一次載員坦克空降,發生在蘇聯。”他不搭理我,自己就那麽緩緩地、低沉地說,“蘇聯空降部隊的司令員,一個上將親自坐鎮指揮。人們都很緊張,因為是歷史上的第一次,坦克那個鐵玩意兒下來不是鬧著玩的。人在裏面能不能受得了,很難說。那個上將就那麽冷靜地看著,看著,運輸機過來了,坦克出來了,傘包打開了,就那麽往下降,往下降。落到地面的時候人們歡呼,因為這是空降部隊歷史性的突破。一個年輕的空降兵中尉,坦克中唯一的成員臉色蒼白地鉆出來,在人們的簇擁下跑步到上將面前,敬了一個軍禮。你知道他說什麽?”

我不知道,我也不說話。

“他說:‘報告上將同志,報告我尊敬的父親!我回來了!’”

他緩緩地說。

我一怔。

“第一個做試驗的,是這位將軍的兒子。”他慢慢地說,然後戴上自己的黑色貝雷帽。

我還在看著他。

“這就是軍人。”他慢慢地說,“為了最高的軍人榮譽,為了最高的軍人義務——敢於犧牲,就是軍人的天職。”

我默默地聽著,看著他。

“我不強迫你留下。”他緩緩地說,“這只是一次演習,如果是戰爭,我也會這樣做的——你怪我、恨我甚至是想報復我,我都理解。我也沒有什麽可以解釋的,你自己選擇——留下,我歡迎你;離開,我尊重你。”

他慢慢地走出去了。

我默默地站在大帳篷裏面。

我光著膀子,什麽都沒有說。

我那麽站著,什麽都沒有做。

天色漸漸黑了。

我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外面,警通中隊的弟兄在飯前高歌,狼嚎一樣。

“說句心裏話,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媽媽,已是滿頭白發;說句心裏話,我也有愛,常思念那個夢中的她,夢中的她。來來來來來來——既然來當兵,就知責任大……”

一陣風從窗戶吹進來,吹在我的光膀子上。

我打了個冷戰。

陰暗的光線下,我隱隱約約看見了那面軍旗。

我還記得第一次在軍旗前發誓的時候眼中的淚水。

我還記得第一次在軍旗指引下正步通過檢閱台嘶啞的口號聲。

我還記得我的陳排倒在10000米武裝越野場上拉槍栓逼我走的嘶吼。

我還記得什麽?

還記得苗連的一只掉進臉盆的假眼。

還有穿著軍裝的小影……

還有呢?生子他們……

我現在已經回憶不起來自己當時在想些什麽。

我的整個思維過程,很亂,真的。

我什麽都記得很亂。

天色全黑的時候,我又看見了他。

他站在基地旁邊的小山上,看著遠處的公路橋和群山出神。

橋上一會兒過去一輛車的燈光,一會兒過去一輛車的燈光。

群山都是黑色的,風中叢林枝葉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