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0章 番佛法言

大和尚佛圖澄,於襄國乃至於整個河北,都有許多神異故事廣受傳頌。

其中比較著名的幾樁,比如說兩趙相爭時,佛圖澄制讖言是劉曜必亡,先主石勒受此鼓舞,才在當時中山王石虎已經大敗的情況下、毅然傾盡國力,與劉曜交戰於洛陽,果然生擒劉曜,遂成羯國一統北方的霸業。

比如說某日大和尚與國主石虎對坐講法,突然取酒向東北方向噴灑,言是幽州火災已經撲滅。之後石虎使人調查驗證,果如所言。

還有更加誇張的,則就是說佛圖澄左乳側方有一孔洞,直通腹內,這位大德高僧偶爾便會將腸子由孔洞中掏出洗上一洗,而後再塞入腹中。這孔洞尋常以絮布塞住,夜中室內讀書時,只要將塞住孔洞的絮布拿下,自有華光由此中透出,耀滿廳室,無需燈燭。

樁樁種種,不乏異想天開,更多荒誕不經,使人一望可知不足為信。但這些神異故事在河北流傳甚廣,無論士庶,哪怕許多時人公認的賢明聰慧之人,對此都深信不疑。

這其實也很好理解,還是俗人心跡妄自揣度帝王性情的結果。

羯國以胡虜而統華夏,本就頗多妖異,哪怕是頗有賢名的先主石勒,其實也有些喜怒無常,刑賞泛濫,難以常情度之。至於之後的石虎,在這方面則更有過甚。以至於羯國許多高位大權的臣子們都戰戰兢兢,唯恐某日失意招禍。

如此難伺候的兩位人主,偏偏對佛圖澄這位大和尚禮敬有加,少有冒犯。那麽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佛圖澄其人必有超出旁人的神異能力,可以讓他寵眷日隆,就連人間的君王對他都不敢失禮。越是那些能夠感受到伴君兇險的時流,自然對此越發篤信。

有果則必有因,但這因果能否對應正確,卻不是人們最關心的問題,面對未知未解的問題,他們需要只是一個解釋而已。世道流傳太多神異,大半因此而生。

但其實大凡英斷之主,無論暴虐與否,他們最為忌憚不受自己控制的力量。若佛圖澄果真有傳言中那樁樁種種神異力量,只怕先主石勒在初見其人時,便要先將他弄死了。

眼下這位河北士庶傳頌良多的大和尚,正安坐在皇後宮內一處閣堂中。因為與幾位國主都保持著親密關系,所以佛圖澄對於出入宮禁也並不陌生,不要說區區皇後宮苑,哪怕是討論軍國大事的建德殿,每逢大朝之期,佛圖澄都偶有列席,甚至還需要太子宗王貴胄們擁從入殿,足見羯主石虎對其人之尊崇。

這位大和尚有何神異暫且不論,最起碼相貌上而言不過中人體態,典型西域胡人的模樣,又因年老而皮肉松弛,乍一望去反而顯得有幾分猙獰。

但若仔細端詳,這位高僧眉眼之間並無普通胡人尋常可見的戾氣橫露,反而連臉上的皺紋都流露出幾分恬淡,更給其人營造出一種獨特的氣質。

對於自己在羯國所享諸多尊榮,佛圖澄也只是處之泰然,並不因此而有什麽矜慢或惶恐,只是恭敬謹慎的禮佛弘法。羯主石虎所寵幸的沙門僧眾不獨佛圖澄一人,但其他沙門大多恃此寵幸而驕狂傲慢,乃至於橫行世道、暴斂不法,佛圖澄能夠篤靜自守,也是他比其他僧眾能夠更得士庶擁戴傳頌的原因之一。

“人主慕法,我則以法授之。其所敬者,佛也,法也,非我也。他是人間的君王,萬民鹹服。我則是佛國的行卒,唯恭法王。我若棄此佛國清靜,依仗人主的權威享樂於世道,那是自棄於佛陀的庇佑,復投於人世的刑律,棄大就小,賢者不取。”

雖然被卷入羯國這一場危患中來,但佛圖澄卻並沒有多少惶恐,此刻還在向隨行的弟子們傳授法義:“我雖自得於法,但卻少授你等,不是我自珍此道,而是我慕之佛,終究不是你們各自命定的追從。你們慧性各在懷內,我若成法相授,反而是壓制了各自慧性的生發。”

“門中尤尚戒律,也不是要用規矩鎮壓你們的性情,佛法宏大,人皆茫然在其間,戒律之內,便是佛之所愛。恪行一分,便能體近一分佛跡,便能不行於邪法。所授戒律,便是修行的方便之門,踵跡而行,這是中人及下萬眾皆可法、皆可行的道理……”

佛圖澄弟子眾多,既有權貴豪強的子弟,也不乏寒庶走卒,但當師尊講法時,一個個都神情肅然,似乎已經渾然忘卻此刻正身在建德宮這樣一個刀光劍影泛濫、隨時有可能橫死此中的險地。

但閣台之外的喧嘩聲終究還是難免傳入此中,還是有人按捺不住,開始變得坐立不安,猶豫著問向佛圖澄:“法師自陳躬行佛國,但眼下還是要受控人間的君王,居留不由自主,出入受人脅迫,須臾則有性命之憂,若佛陀果真庇佑,那麽此際我又如何體察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