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1章 樹大難伐

沈牧直接就在佛寺廂室中接待了這些冀南鄉流,而那些人也絲毫不敢流露出不滿之色。

羯主石虎對晉人素來抱有成見與警惕,但可惜的是,單憑其羯胡黨徒並雜胡義從們,也實在沒有足夠的能力構架統治。所以對於河北的晉人,石虎雖然毫不掩飾其提防、打壓的態度,但也不得不任用晉人時流以維系其羯國統治。

特別是在地方上,如果沒有那些鄉勢豪強的配合,石虎想要征用人力、物貨,也只有搶掠一途了。但若如此一來,他還算是什麽河北之主?與流寇更無差異。

這也正是冀南以及更北方的州郡,盡管晉人處境不佳,但這些地方豪強仍能得以存在的原因。

胡虜入主華夏,方方面面透露著別扭,比如在這冀南之地,由於河南行台的勢大,石虎對這些地表鄉望門戶要更警惕,但是因為南北對峙,更加需要維持一個穩定的錢糧來源,反而要更加倚重這些鄉豪。

羯國這一次圖謀河南,規模甚大。如果不是石宣按捺不住,提前進攻碻磝,待到石虎大軍親抵,將會是十數萬乃至二十多萬的大軍南掠,所以對錢糧方面的需求也都極大。

冀南這些鄉豪門戶,不乏人擔任羯國籌措大軍給養的職事,主要便聚集在興國渠這一條水道附近。石宣敗軍拍拍屁股向北逃竄了,但他們這些人各有家業所系,卻是跑不了。

也正因此,當王師跨河北進,他們這些時流人家才得以早早便圍聚起來,商討應變之計。否則憑冀南之遼闊,這些鄉豪們又分散於郡縣鄉野,哪怕給他們更多的時間,也未必能湊在一起。

今次入軍求見的時流,占了冀南鄉豪的七七八八。其中既包括如清河崔氏、平原劉氏、陽城張氏這樣譽望悠久的世族門戶,更多的則還是乏甚清聲、因亂而起的武宗鄉豪。

這些武宗門戶,或如早年的河東薛氏,雖然沒有什麽大名在外傳頌,但各自鄉勢把持,其實還要遠遠超過那些世族舊門。但在與行台這樣真正大勢力接觸的時候,這些鄉豪門戶反而乏甚心理優勢,話語權並不如那些世族舊門。

世族舊門傳承悠久,一個郡望之下,子弟卻能分散於南北,各自經營。這一點優勢便是所謂的底蘊,並不是崛起日短、仍欠積累的鄉豪武宗能夠比擬的。

比如清河崔氏這一河北名門,因為舊譽名望不小,過往數年是遭到石虎的重點打壓,雖不至於連根拔起,當然石虎也做不到,但其實留守清河本郡的族裔已經非常淒慘。

崔氏本家東武城,單論鄉勢的話,跟同處一鄉的張氏不可相提並論,這也是清河張氏敢於放言要以東武城呈獻王師的原因之一。

比較起來的話,倒跟王師還未入關之前的京兆杜氏與韋氏,只是清河崔氏際遇要比早前的京兆杜氏還要淒慘得多,遭到了羯國權貴與地方鄉徒的雙重打壓。

但這並不意味著清河崔氏就弱,相反的至今無論在南在北都有著不弱的影響力。永嘉之際,崔氏南逃族人不多,即便有也多是一些偏支遠裔,但也有曹魏司空崔林一脈的崔琿,其女便是大將軍妾室,而崔氏南逃族人也因這一點頗受行台照拂。

還有就是同為崔林一脈的崔悅,其人乃是劉琨內侄,久隨劉琨麾下,如今則跟隨劉琨之子劉群屯守於遼西段氏鮮卑故地的令支。

至於留守河北的,主要就是漢末名士崔琰這一支的族人。雖然羯主石虎不喜崔氏這樣的舊譽名門,但也不得不裝個樣子,雖然在地方上打壓崔氏鄉勢,但也在襄國給崔氏留下為數不少的清流職位。

除此之外,崔氏在青州還有一支裔,早在王師收復青州的時候,便已經歸義行台。如今沈牧軍中,還有崔氏族人擔任參軍。

如此枝繁葉茂,哪怕石虎將清河本郡崔氏族人聚而殺之,其他地域的崔氏族人,又會擔負起這一舊譽郡望,再創局面。

所以哪怕是世間最為暴虐的王權,在面對長達百數年乃至幾百年所經營起的這種所謂郡望家聲,其實也是有幾分乏力的。除非能夠在大一統的局面下,維持一個較長時期的穩定打壓,才有可能將這樣的郡望聲譽拔除掉。

比如被行台立作反面典型的弘農楊氏,盡管弘農本郡的楊氏已經被打壓萎靡到了極點,但仍不排除有死灰復燃的可能。之後行台北伐成功,南北統一之後,還要在政治上已經相當長一段時期的禁錮打壓,才有可能讓這一門戶徹底的銷聲匿跡。

不過行台所以酷烈打壓楊氏,也有經營西線戰略的需求在內。等到這種需求不再,沈大將軍也沒有必要盯住其家不放,若楊氏果真有德才兼備英才湧現,也沒有必要就一定禁錮不用。

盡管如今的清河崔氏已經不能代表當下的冀南鄉勢如何,但這些鄉流在入見的時候,仍然要推崔氏為主。而崔氏派來的族人,則是一個三十多歲、儒士模樣的人,模樣清臒,倒沒有多少世族名門的儒雅氣度,乍一望去倒有幾分落拓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