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6章 新亭議喪

鹹和十三年江東那場動亂,除了的確涉於其中、咎由自取的那些南北世族之外,本身無辜而又遭受牽連最深者,莫過於原淮南王司馬嶽。

這場政變中定性罪首的諸葛恢,本身便是司馬嶽的妻族丈人。而之後深挖,又有其內兄諸葛甝等人策劃廢立這種大逆不道的陰謀,讓司馬嶽徹底洗刷不清。

雖然之後江東清算時,因肅祖子嗣本就不算昌盛,司馬嶽免於罪實論處,但先是夫妻判離,原淮南王妃諸葛氏被廢逐出府,其一子二女也一並剝奪爵祿,之後便是淮南國廢,司馬嶽徙封歷陽,但一應王府僚佐俱無配備,僅僅只是一個虛號的安排。

司馬嶽所遭受的牽連不獨如此,前年皇帝病危,因其子息尚在繈褓,為了免於大統嗣位再生變故,中書令鐘雅等直接將司馬嶽遷離原本的青溪舊邸,把其安置在了建康城西南的新亭附近。

新亭地近石頭城,本就是建康城宿衛重戍所在,將司馬嶽遷居至此,便意味著將之完全拘禁起來。

而宿衛在經過早年那場動蕩之後的肅清之後,實力已經大不如前,而且主要都由江東特別是吳人門戶把持。江州刺史沈恪兼領歷陽內史,都中凡有變故幾乎一日之內便可順流入都。

雖然之後皇帝病情又有好轉,但也沒有人再提將司馬嶽送回舊邸,自此之後便一直居住在新亭別業,甚至連兒女都難相見。

如果不是因為這一次司馬嶽病逝於新亭,整個時局幾乎都要淡忘了肅祖還有這麽一個兒子。

司馬嶽死訊傳出後,台苑並公府使者先後抵達,先是封存府舍,確定死因無疑,之後再以台令告諸於外。而後整個新亭別業內外便開始布設各類治喪事宜,從新亭一直到石頭城俱都麻幡招展,令人心酸。

建康時流們在得知司馬嶽死訊後,一時間也都多有感慨,無論是否有無親戚、交誼,多多少少都要感慨幾句這位年輕宗王之命途乖張,本是君王骨肉至親,身份尊崇,更難得個人儀度才情俱都不乏可觀,本該是托以王事國務的柱臣之選,只因錯親奸惡門戶,最終落得英年早逝,淒慘收場。

一時間,也多有都內時流匯聚在新亭周邊,或以祭告為名,但落實在內心裏,更多的還是感懷自身。

新亭依山傍水,講到景色風物也確有可供欣賞之處,中興以來多有都內時流於此交際集會。早年所謂新亭對泣,便發生在這裏。

因為目下別業中還被宿衛封禁,苑中也沒有詔令指示應客治喪的禮節步驟,因此時人若想憑吊,只能在周遭架設竹棚遠祭。

在這些遠祭場所之中,規模最大便是宣城王司馬昱府下所涉祭場,表面上是由司馬昱年方六歲的長子主持,但實際上司馬昱也在其中,這也是他在啟泰之後,難得的公開露面。

此前江東那場政變,最終遭殃最深的便是青徐僑門中的瑯琊王氏、諸葛氏等人家。但是作為當年執政的褚翜也沒能幸免,權位被奪,禁錮終身,其人早在啟泰元年便郁郁而終,至死甚至都沒能獲得相匹配的哀榮追贈。

宣城王司馬昱與褚氏姻親,且還被褚翜裹挾離都組建行台,因此一個汙點,其人之後也遭到了打擊與閑置。雖然原本的王爵保留下來,但食邑多被剝奪,只保留下一個散騎常侍的虛職。目下的處境算起來,也僅僅只比剛剛去世的司馬嶽稍好幾分罷了。

長久絕跡人前,這一次借由憑吊為名,司馬昱命人在新亭附近拜下祭場後,便也傳帖一些舊好人家,約定於新亭小聚。

時下梅雨新過,天地之間自有清明新鮮,新亭附近景致也都不乏可人。司馬昱一身素縞長衫,深坐於竹棚帷幔之內,眼角還殘留著將幹未幹的淚痕,邀望對面山坳處司馬嶽潛居病亡的別業,淚水又忍不住自眼眶湧出。

他拉著坐在對面同樣素縞打扮的丈人褚季野,還未開聲已經隱有哽咽:“人世何以如此多悲?究竟是近年戾氣蔓延、悲情滋長,還是世情長久便是如此?死生亦大,修短難度,實在讓人痛徹心扉!”

這一番感慨,與其說是悲傷司馬嶽之不壽,不如說是傷感於自身的不如意。他的境況也僅僅只是稍好於司馬嶽一點而已,早前皇帝兵危時,他雖然沒有被幽禁起來,但其宅邸內一度也被宿衛牢牢把持,甚至於一個已經有了身孕的妾侍都因驚恐以致小產。

事後他甚至不敢訴冤台中,將那小妾草草掩埋,之後更加不敢於府內有什麽聚宴舉動。就連與丈人褚季野,都還是在年初典禮上匆匆一會,在之後便沒有會面了。

褚季野這幾年也是白身賦閑在家,深居修身養性,整個人都顯得瘦削,鬢間灰發成片,剛剛四十出頭的年紀,望去已經顯得非常老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