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5章 與敵同行

雖然一夜未眠,但王猛精力卻是異常的旺盛,迎著清晨涼風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就連臉上的些許倦色都蕩然無存。

雖然這一夜枯坐並不足讓他產生什麽脫胎換骨的變化,但他自己心裏卻明白,今天的自己較之昨天終究還是有了不同。

那是一種非常玄妙的感受,若要強用言語述說,那就是往年他在馨士館中苦學諸多,近乎鯨吞一般將各種各樣的知識強塞進來。

但是學得再多,並不足以讓他對這個世道有一個更清晰的認識,反而大量不同的、乃至於自相矛盾的觀點於心中碰撞激烈,完全不知該要如何取舍,以至於沒有了自己的主見,倍感迷茫,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法從沈大將軍的稟賦與資格。

這一夜王猛最大的收獲,就在於明白了“學以致用”這四個字,或者說對此有了自己的理解心得。他所認識到的這四個字,重點不在於“學”,也不在於“用”,而在於“致”。

知也無涯,用也無窮,這二者都非有限之人生人力能夠盡作把握,人力能夠把握的就在於“致”之一字,換言之,要做自己能夠做到的事。

這個問題雖然簡單,但於王猛而言卻如醍醐灌頂一般。離開馨士館西進以來,尤其是離開弘農這一段路程上,他表現的就像是一個傻子,過往學識統統無用,似乎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將主蕭元東對他的冷落他能感受到,他自己也因自己的無知而深感慚愧,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麽,尤其念及臨行前大將軍壯言以雲台名將、平定關中的馮異而激勵他,更覺羞慚無比。

可是在明白了這一點之後,王猛才意識到他這些自慚的想法有多可笑,看似是在檢討自己的不足,其實還是一種自命不凡的傲慢。之所以會羞慚,是因為他覺得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但卻沒有做到,卻忽略了他憑什麽覺得自己能做到?

他只是一個行台新征的學子而已,所擔任的也僅僅只是一個還未徹底收復的縣境吏首罷了。

就算大將軍以後漢名臣馮異激勵他,但那也只是一種垂青與期許,實際上他的能力也僅僅只配擔任一個小小縣丞,能否盡職還未可知,又有什麽資格去與馮異比較?王師西征,所用者數萬精軍,投用物力更是海量,成敗如何又怎麽可能寄於他之一身!

才弱位卑,心念謀大,以有涯隨無涯,殆矣!將本就在自己職責、能力之外的煩惱強攬於懷,志氣濫漲卻又一事無成,最終自然也只是頹氣滋生。

譬如那幾名可悲的俘虜,口口聲聲言是為求活命,只能行險一搏。但若僅僅只是為了活命的話,又何必非要招惹士氣如虹的王師?無非貪戀輜貨豐厚,有著更大的妄念訴求,將野心寄於僥幸,結果卻是自尋死路。

這些認知,是王猛由術及人聯想得來。蕭元東提議他手刃幾人磨練膽氣,這沒有什麽問題,其人本身便是典軍主將,只為殺戮。王猛雖然心動,但最終還是放棄,並不是因為他不敢殺,而是因為他並不打算做一個屠夫,這方法對他無用。

人力有極限,手段同樣有極限,濫刑則虐,誠然亂世須用重典,但若有懲無戒,人知刑術之威,不知守法之惠,眾叛親離、舉世皆敵未遠,此所以私刑不法……

想得入迷,王猛甚至早餐時都怔怔出神,魂不守舍。同坐近側的邢嶽眼睜睜看著王猛手指插入滾燙的麥飯中兀自不覺,難免擔心起來,擡手輕輕碰了碰另一側的蕭元東。

蕭元東見狀已是一樂,非但沒有開口提醒,反而示意兵卒給王猛那餐具中又添上一勺羹飯,使其手指泡入更深,待見王猛仍然沒有反應過來,他不免也擔心起來。

雖然這小子有幾分不通世故的傲氣,問東問西讓人反感,但卻是大將軍親自交待要多加照顧的人,結果戎行未久便直接凍傻了,之後大將軍問起來總是不好交待。

他擡起腿來一腳踹在王猛膝蓋上,王猛這才陡然一驚,餐具打翻於袍服,而後才感覺到左手燙得火辣辣的疼,忙不叠舉起手來猛吹。

“還好還好……”

蕭元東見狀才松一口氣,能感覺到疼便還不算徹底傻透,不過總是覺得這小子有幾分不正常,想了好一會兒覺得應該稍作預防,待王猛手忙腳亂收拾一番後才行過去說道:“戎行苦累,我也不再多說。王丞你既然隨行軍中,自然不會讓你戕害於賊手。但你若自覺不適,還請你留書片言,供我戰後回稟……”

這話雖然不厚道,但語氣卻是罕有的柔和,王猛聞言後竟有幾分受寵若驚,起身回禮道:“多謝君侯關照,我也並無……唉,還是要再向君侯告罪,昨日多有孟浪蠢聲,煩擾君侯良多。”

一夜明悟之後,王猛也覺得這位蕭將軍待自己冷漠也實在無怪對方,他是以下邽縣丞身份隨軍而行,卻不自覺的詢問諸多軍事,對方肯做講解,哪怕只是敷衍都是一種包涵。他就算要發問,也該問一問自己職內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