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9章 汾陰薛氏

黃河以北,有很多鄉民塢壁結社自保,而河東薛氏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與佼佼者。

老實說,看到這個薛濤,沈哲子心中是不乏親切的,因為他們吳興沈氏與河東薛氏可以說是這個時代中一南一北、以武宗而謀求上進的代表。而且沈哲子也不諱承認,真要輪到原本歷史上的格調以及日後所達到的成就,其實河東薛氏還是要高於他們吳興沈氏。

沈氏是唯恐天下不亂、趁亂求進的代表,為了自家門第前程,敢於將世道攪動得更加混亂。而河東薛氏則不同,或者說他們的處境已經無需再主動去攪亂,已經亂得無以復加,而薛氏便是這個時期在胡人統治下、晉人門戶艱難求生的一個典型。

所謂不仕劉、石幾十年之久,河東薛氏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就體現了這個時代漢人的筋骨面貌。他們並不熱衷於加入胡人的統序中,而是固守自己的傳統與生存環境,從原本歷史進程而言,他們才是真正能夠保全北方漢人元氣的原因所在。

但事物都有兩面性,尤其對當下的沈哲子而言,河東薛氏這樣的存在,實在談不上好。甚至於在大將軍府近來所規劃的西征攻略中,其中就包括了一部分鏟除河東薛氏的軍事方案。

放在一個比較大的尺度來看,幹掉你並不是因為你道德卑劣又或者惡貫滿盈,而是因為你擋住了我的道路。

薛氏築堡守衛鄉境,蔭眾達於數萬,能夠在兩趙的交相蹂躪中存活至今,除了本身才力的確出色之外,也在於其鄉境所在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

薛氏所占據的汾陰區域,恰好位於黃河與汾水之間的夾角,其重要性幾可類比橫江之於建康,與蒲坂和風陵渡共同組成潼關對岸的地防要塞,甚至於王師過去這幾年所營建的潼關都要加上這一部分地防,才可稱得上是一道完整的門戶防線。

如此要地,沈哲子自然早有圖謀,尤其是確定了稍後幾年戰略重心放在關中之後,不得河東這一側翼防護,他甚至不敢將王師大規模投入關中戰場。

所以早在數年前甚至還沒有進行中原大戰,沈哲子便已經派人聯絡以薛氏為首的河東鄉豪,但成果說實話談不上有多好。最起碼的一點,他如今已經入洛數年,這個薛濤才第一次前來拜見,可見這些河東鄉宗閉守鄉土之心有多麽頑固。

無論如何,薛濤肯於主動來見,就是一個好的開端。雖然大將軍府也有用兵的計劃,但那是逼不得已的備選,除非已經沒有了別的選擇,否則沈哲子也不願輕易用強。對薛氏喜惡與否尚在其次,主要還是為了節省用兵成本。

原本歷史上,石虎集結大軍將近十萬之眾都沒能打下汾陰薛氏塢壁,後繼的苻堅包括北魏也要以羈縻為主,名爵示好,允許薛氏世守河東。假使薛氏真的願意歸順於王道,沈哲子總不至於氣量還不如那些胡主寬大。

行入閣樓後,賓主各自落座,氣氛其實是有些尷尬。此前數年,行台都在明裏暗裏有所示好,薛濤卻多有保留,如今卻是因為鄉土遭遇困境,不得不走入洛中尋求解決辦法。

羞愧之余,薛濤心中也多有忐忑,面對沈大將軍這樣一位威嚴玉人,難免更覺局促,不知該要如何開口。

隨著年齡漸長、權位越高,沈哲子的性格也在逐漸變化。薛濤這樣一個多受行台關注的河東大豪入洛,以及入洛之後所作所為,自然瞞不過沈哲子。

若是往年,他總免不了要開口刺上幾句,將心中不滿略作發泄。可是近年來對於此類意義不大的口舌意氣,他已經興趣不大,除非是必須要直接弄死對方,否則也不會再刻意讓人難為情。

彼此落座後,沈哲子首先開口笑道:“人不經事,不知何者為貴。世道俗流於我多有不解,我土生南鄉,平生未遭胡虜迫害,何以竟要如此矢志北進,厲念殺胡?但今日見到薛君,我猜你該是沒有此類不解吧?”

薛濤聞言後略有錯愕,沉默片刻後才開口道:“凡大禍降臨,則必有聖賢出世救世。綱常天數,有缺有補,大將軍用事以來,屢創殊功,人不能及,縱有奇異,天數所定……”

“如此盛贊,我實在不敢當。神州板蕩、生民塗炭,如此禍變若只為聖人出世,則如此聖人,不出也罷。我倒覺得我與薛君品性頗有相類,你我俱是不學門戶所出,中朝舊世,素無清譽可誇,不得雅重,才力無彰。”

沈哲子聽到薛濤這麽說,便擺手道:“胡禍滋生,倫常墮落,盛名之士多無能為力,我也無有所長,唯一點烈性難掩,人既不能,我當勇出,疾風難摧勁草,胡塵難辱壯士,退則自守倫理,進則裨益蒼生,或進或退,唯堅貞不失。”

薛濤聽完這一番話,一時間大受觸動,更是忍不住大生知己之感。永嘉禍事以來,他家便自守鄉土,最初的確是擔心會受到胡禍戕害,但這麽多年堅持下來,鄉境之中黨從依附者越來越多,已經不再只是最初自家求存那麽簡單,而是成為鄉中秩序的最後捍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