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9章 與人無尤

四月望日這一天的朝會,於整個天下而言,可謂不遜於如永嘉禍國、神州崩壞的大意義,但這更多是後世史傳的一種標定,在當時而言,哪怕對這一場朝會密切關注的時流其實識見都沒有過於深刻,他們更多還是心憂於新一輪的朝局洗牌。

至於畿內更多的普羅大眾,他們對此更是全無所覺,絕大多數人都在認真享受著每一刻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安定與繁榮。

建康城南東長幹,在新都規劃中共占有三坊之地。在建康城三十幾座坊區中,這三坊既不像長幹裏那樣充斥著各種下裏巴人、過分的喧嘩,也不像烏衣坊、青石坊等幾座坊區權貴雲集,人莫能進。

這裏位於不上不下的中庸位置,也成了許多有一定家世地位、但又達不到極高層次那種時流門戶在都中首選置業所在。

桓溫的家宅便坐落於東長幹北坊,這裏地接烏衣坊,距離丹陽郡城也是極近,算是極好的地段。整座宅邸占地半頃有余,雖然比不得那些權貴家門,但供桓氏一家老小居住那是綽綽有余。

這一座宅邸得來,還是早年桓溫之父桓彝壯烈殉國,事後得配哀榮加以追贈,如此才遺澤子息,得以如此安居之地。

原本桓溫是不常居住在家宅裏的,他更多住在此前興置於建康東市的別業中。那裏貴人雲集,各種消息流動也頻繁,更加便於與時流交際。

可是目下桓溫的處境卻不適宜過分於人前招搖,以免被提前卷入各種兇險漩渦。他此前從亂庾翼,及後又幫忙除掉王愆期,皇帝自建平園歸苑時,庾氏兄弟投火而死,帶來的歷陽兵卒自然也就分崩離析。

在那樣混亂的場面中,也無人關注桓溫的去向。可是偌大世道,他也根本無處可逃,於是便在這動蕩的余波中解散部曲,歸還甲械,自退家門而守。

桓溫自然也知,他這次作為庾翼的心腹,從歷陽發兵奪取宣城開始便一路追隨,其行跡自然避不開有心人的窺望,尤其梁公還未歸來便已經營造出一片山雨欲來的凝重氛圍,絕難再從容幸免於外,落網只是早晚的問題。

可是動亂之後,桓溫歸家已有旬月之久,都中各種余波的喧嘩也是不絕,但桓溫卻仿佛被世道遺忘,幾乎無人前來過問並向他傳遞什麽消息,這也讓桓溫深深的意識到,自己不過只是世道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偶或加入一次令社稷動蕩的混亂中,過後很快便又被打回原形。

當然被遺忘也並不意味著能幸免,梁公行事素來周詳縝密,眼下只是還未正式展開肅清而已。

前途似是注定,此前心內就算有什麽雄心抱負與不甘,也大多在那場糊塗的動蕩中消耗殆盡,甚至就連念念不忘要興復家門的那種執念都漸漸冷卻下來。因此歸家這段時間,算是桓溫不長的人生中尚算平靜的時間。

他早年便是無憂無慮,少年便就喪父,及後親報血仇、手刃仇寇,又因家室所累,在面對梁公提攜時不得不違心選擇更加安逸的近畿,就此錯過一系列邊事謀進的機會,待到身有余力時,世道已經大為不同,年月留給他更多是一種壯志難舒的積郁。

桓溫也不知當下這種被人遺忘的安寧還能持續多久,留在家中這段時間裏,每天只是敬奉老母,教導諸弟,順便將家業稍作梳理,以求即便他身入囹圄,家人也能衣食無憂,不必為生計所憂懷。

桓溫本身便不是一個經濟之才,每多慷慨之志,入值宿衛之後家業好轉,也常常以錢帛邀買士伍人望,但是幸在過去這幾年整個建康城都是蓬勃發展的勢頭,桓溫雖然未曾履及顯位,但也多居實任,因此這些年下來也算積攢下不小的家業,家人生活也得到了極大的改善。

如今桓家幾子當中,桓溫不必多說,二弟桓雲便也早早開始接手家業的打理,如今更是代替兄長居住在東市別業,乃是當下桓溫最主要接收當下外界訊息的渠道。

三弟桓豁從戎於北,但卻對兄長頗懷不滿,即便偶有傳信也多怨言,所以對於桓豁目下於江北究竟如何,桓溫也是所知不多。

四弟桓秘、五弟桓沖目下俱都還年幼,眼下也都還養在家中修習文武技藝,不曾接觸世事浸染。

另有堂上老母,原本早年因於喪偶而積郁成疾,近年來隨著桓溫在時局中的努力使得家業漸有起色,因此眼下身體還算康健。

除此之外,尚有幾戶依附桓家而活的貧親故吏人家,也是一種互作幫扶。

桓溫並未娶妻,這在時下而言算是一個異數,事到如今,自然也很難再作此打算。不過他身邊倒是還有幾名侍妾,其中最情深還是早年落魄時那位相互懷念的名為阿葵的娘子。

這一日桓溫又是寢臥到上午時分,起身先去拜望母親,而後便在中庭閑逛片刻,卻沒有發現侍妾阿葵,向家人小作打聽,才知那娘子身在何處,他便轉身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