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2章 晉祚必禍

慕容恪返回館舍的時候,時間一如既往到了深夜時分。溫放之親自將他送回,然後又約定明早相聚。

慕容恪立於館舍門前,一直目送溫放之車駕完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這才轉身在隨員們的攙扶下一步步慢慢返回館舍,步伐多有疲倦沉重。

這種早出晚歸的日子,在旁人看來或還要不乏羨慕,但對慕容恪來說,卻是一個不小的負擔。尤其他舊傷在身,雖然手足沒有明顯缺陷,但臟腑創傷卻是需要長久調養。

而且淮南無論飲食又或風物氣候都與遼地有著極大差異,他卻根本沒有一個調養的時間。面對溫放之的殷勤邀約,更加沒有拒絕的余地,與那些淮南時流打起交道來更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保證不在那些挑剔的關注中露怯。

所以看起來這段時間他頗為風光,但其實也只是咬牙承受,頗有幾分苦不堪言。

這館舍面積極大,屋舍眾多,淮南都督府雖然不乏冷漠,但在安排住宿方面倒是沒有為難他們一行,廣闊近頃的別院足夠安頓他們一眾使者。

行出相迎的慕容氏老家人眼見郎君那滿臉的疲倦,便體貼的準備了溫軟座具,不忍心讓慕容恪再步行返回居舍。慕容恪坐下後便覺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整個人縮在那柔軟的皮墊上懨懨欲睡。

慕容氏族人們擡著座具向內走,可是剛剛拐過一段廊道,側方陰影裏突然沖出一人攔在了他們前方,幾人俱是一驚,連忙頓足立住,待到看清楚來人面目才連忙恭聲道:“封長史……”

封弈冷哼一聲,並不多說什麽,只是冷冷望著座具上蜷坐的慕容恪。

隨員們突然頓足,慕容恪也是一個搖擺險些跌落下地,心中正有幾分不悅,待到擡頭望見封弈不善的神情並幽冷的目光,原本尚還濃厚的睡意頓時蕩然無存,連忙示意隨員放下座具,他則站起身來腳步踉蹌的前行幾步,拱手道:“長史還未入寢?夜中於此相候,不知有何見教?”

封弈嗅到慕容恪身上散發出淡淡酒氣,心內更加不滿,不過慕容恪終究還是他名義上的少主,上前一步作虛攙姿態,口中則半是埋怨半是關切的語氣道:“郎君傷體虛弱,自是心知,於此遠鄉之境,更要善作調養。淮南人眾或是雅望,但卻不顧郎君虛態強逐固請,也實在稱不上是什麽良識。”

慕容恪自然不會托大到讓父親這個麾下重要屬官做仆役而用,先一步將手搭在近畔隨從臂彎稍作借力,聞言後便苦笑一聲:“我少年孟浪不知節制,累及長史擔憂,實在抱歉。不過淮南群情殷切,若是避不回應,那就太失禮了。若因此令人目我為孤僻之類,反更加有損於此行任事啊。”

封弈先轉過身行向附近一座閣樓廳堂,聽到慕容恪這麽說,不免控制不住的冷笑一聲,沉聲道:“早前於郡中發步南行,本也對此行頗存期望。但我等抵境數日,淮南狂態畢露,小覷遠眾。雖然心情難堪,但我還是要勸告郎君一聲,此行實在難作更多指望啊!”

“沈維周其人,就算因於事功而得崇高時譽,但其南貉狹量本質仍未改變。往年我也奔行江左略悉內情,遼東公子繼於父,人情法理俱無可疑,但就因南貉奸懷作祟,至今不能正於名位。遼東困境至此,半數因此奸謀啊!”

待到兩人一前一後行入廳堂各自落座後,封弈才又沉聲對慕容恪說道:“譬如我等今次入境,正是應於淮南所邀。結果入境以來,長受冷遇,不得接見且言及實際。那溫放之雖然常來邀請,但為郎君引見之眾無非一眾淮南在野閑人,未必不是要以此擾人眼耳心力,使人不能專注於事,拖延推諉,就是要讓我遼地人眾盡受擺弄嬉戲。”

聽到封弈這麽說,慕容恪便也打起精神正色道:“我幼生遼荒,少見天中人物風采,若非長史據實訓告,又哪能認清當中人心之險惡!原本還自喜於能以人物得於天中賢流青睞,卻沒想到一時情迷險誤我宗族大事!”

眼見慕容恪如此恭順,全無異議,仿佛真的將自己的訓告聽入耳中,封弈倒是愣了一愣。不過他也並未因此而感到喜悅,因為他所了解的慕容恪雖然年輕,但卻極具主見,絕不是一個人雲亦雲的庸劣之徒,這也是此子早前能得主公慕容皝喜愛的原因之一。

可是眼下此子恭順的態度,讓封弈這段時間所積攢的不滿都無從發泄。而且居然在自己面前都作此偽態而不作坦陳所想,可見是已經生出了不足為外人道的思慮。這一點,恰恰正是封弈最擔心的地方。

不過慕容恪即便頗具才智,但也終究是歷練未足。而封弈以北逃晉人的身份被慕容皝雅重信用,自然也不是庸類,略作思忖後便沉聲道:“人心難測,雖久歷人事者都難度量,更何況南賊極盡心計以惑人,郎君縱然稍有迷失,此刻驚覺也還為時未晚。眼下淮南以大勢相迫,所謀絕對不善。唯今之計,我等也該早作旁計,不可長久困頓於此,轉行再往江左未必不是一個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