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6章 雲泥之判

“百萬生民呐!”

同樣是身臨高位,又久事戎旅,郗鑒自然能夠體會到這區區幾個字當中所蘊含的沉重意義,一時間神情都略顯迷惘,只是口中一遍遍的念叨。

戰爭打的是什麽,或者說社稷根基何在?那如草芥一般微小的生民,涓滴成流,百川歸海,他們才是華夏生機元氣所在。尤其對於偏安江左的晉祚而言,生民多寡更是關乎存亡。

往年郗鑒或還覺得流民聚嘯成患,又不遵從法令約束,為此苦惱不已。但是隨著大片領土的收復,便更加意識到人口的可貴。

單以徐州軍論,其實他們過往幾年包括今年的事功同樣卓著,收復徐州全境,包括青州、兗州。但其實真正的實力,並未因此激增,凡而由於需要控制的疆土太大,分兵駐紮,不得不背負沉重的負擔。

郗鑒不是沒有動念收納難民,但徐州的底子擺在那裏,很難做到大規模的收容難民。所以比較現實的應對方法應該是,軍隊主要集中在一些戰略要地比如彭城、泰山這樣的要塞地點,至於其他更廣袤的疆土,則就需要擄掠而還。

所以南渡以來,雖然徐州始終處於對抗羯胡的最前線,軍勢有漲有消,但即便是有進,也很難將成果鞏固住。久而久之,徐州一眾將領們也就不再執著於城地得失,每次用兵都需要考慮擄掠所得這一因素,雖負王師之名,但較之奴軍已無太大差別。

像沈哲子這樣一口氣收容過百萬的生民,郗鑒真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由衷的欽佩沈哲子的氣概,不獨兒輩莫及,就連他自己也是自愧不如。

至於這當中所蘊藏的兇險,郗鑒自然也能深有體會。這種事如果容易做的話,往年江北任事者何至於那麽保守,要讓沈哲子一個後進專美於前。這當中稍有不慎,便極有可能前功盡毀,乃至於粉身碎骨!

“時人不乏妄論維周你恃功而驕,恃武而橫,但只憑此等壯舉,中興以來所謂賢能,全都不及維周遠甚!”

以往郗鑒對沈哲子也是多有稱許,但像這麽高的評價,卻是第一次,也是由衷的肺腑之言。這種事情,沈哲子本不必做,單憑他過河痛擊石堪,旋而收復河洛,此等功業,已經足以一生受用,哪怕千載之後史臣秉筆以論,也要盛贊壯闊。

但在已經取得如此功業的情況下,沈哲子仍能不滿足、不畏難,主動攬下如此重擔,便可知其人胸襟格局,遠非時下所謂群賢能論。

“我如此鬥膽忘形,歸鎮以來,已經多為道暉兄等同僚痛貶。郗公盛譽如此,倒是讓我受寵若驚。若那諸多生民都能得以妥善安置,我倒也不懼居功。但眼下是功是過,仍難定論。今次難關,還要仰仗郗公等賢長多多相助啊!”

沈哲子苦笑一聲,倒也並不隱瞞自己當下的困境,這本就是他邀請郗鑒前來的原因之一。

“關乎百萬晉民生死,維周你即便不言,我又怎麽敢置身事外。今次隨行三十萬斛谷米,希望能解燃眉之急。稍後再歸徐鎮,我也會盡力使人籌措物用。不過徐鎮狀況終究與淮南有異,於此也不敢過分樂觀。”

郗鑒鄭重點頭說道。

說話間,一行人便抵達了都督府。而都督府外那車水馬龍的盛況,又讓徐州眾人們半是羨慕半是嫉妒。

郗鑒畢竟年邁,舟車勞頓,沈哲子也並不急於就正事進行討論,先將徐州一行人安排在都督府內,給郗鑒留出時間來休息養足精神。一直到了晚上,才擺起接風宴正式宴請郗鑒等一行人。

這晚宴雖然規格不低,但也並未牽涉太多人等,只是兩鎮官員們齊聚一堂。畢竟郗鑒今次來壽春,往嚴重了說那是私自離鎮,方鎮勾結,在中樞強勢的情況下,言之意圖謀反都不為過。

但就算是如此,也有不和諧聲存在,比如那素來耿介而不合流的山遐,雖然受邀出席,但卻直接在席上拂袖而去,仿佛出場僅僅只是為了甩臉子以示不恥於這種方鎮勾結的悖逆行跡,鬧得雙方都頗為尷尬。

不過總體而言,郗鑒入鎮好處還是大於壞處。畢竟淮南王也是入鎮在即,其人到來將會給淮南帶來怎樣的變化,又或者身負著怎樣特殊的使命,都難免令人心生遐想,不能淡然。

沈哲子雖然無懼淮南王挖墻腳,但說實話也不希望這段時間裏,都督府內部鬧得太不和諧,畢竟眼下正是用人之際,當務之急還是盡快穩定住北面局勢,余者一切都要押後。

席上郗鑒也毫不掩飾對沈哲子的贊賞,他是無有保留,對沈哲子旗幟鮮明的支持。如此以來,也讓淮南內部稍有紛亂的人心轉為安定下來。

倒不是說如今的郗鑒仍然俱有超過沈哲子的人望,而是因為眼下徐州乃是江北唯一能夠對淮南稍作制衡的方鎮力量。如今就連徐州都站在了淮南這一邊,不要說僅僅只是淮南王這樣一個少年宗王,哪怕台輔重臣聯袂而來,能夠做的也著實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