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2章 難作相忍

南人向來都有自立之心,最起碼其中一部分人此心滿是執念。

這一點王導很清楚,而之所以不能成事,一者在於一盤散沙,沒有能夠完全服眾的領導門戶。另一者則在於大義有虧,僑門緊擁皇權,在政治上對吳人進行完全壓制。

可是隨著沈氏崛起,這兩點都不再成問題。沈氏乃是如今吳人當之無愧的領袖門戶,甚至連舊望門戶顧陸之家都遠有不及。而沈維周戰功赫赫,尤其在遠出跨境一戰打垮石趙石堪十數萬大軍,更是奠定其當下江東第一名將的威望。

至於在大義把持方面,吳人的確還是有虧,單憑沈氏一家帝戚實在有些勉強。而在王導看來,這也是沈氏今次反擊最狠毒陷阱所在。

若是褚翜等人不能相忍為國,一味要召沈維周歸國而不受沈氏威脅。那麽下一步,沈家並其身後吳人群體完全可以以此為契機,從孝義方面窮攻一眾僑門,在法禮上徹底壓制僑人門戶,逼迫他們離開中樞而回歸鄉土。

沈維周督兵於外,尚需要因父危而棄軍歸國,那麽如今台閣群臣還有什麽理由不歸鄉祭祀?若是不退,便是戀棧權位、衰德之賊,還有什麽資格身臨高位?

到時候僑人處於完全的理虧,除非甘願放棄中樞權柄,否則必將飽受攻訐,吳人絕對不會放棄這一難得機會。但中樞權位完全就是一個蘿蔔一個坑,離開容易,再想返回那就難了!

吳人完全可以憑此一個個的拔除如今在朝僑門各家,全面把持江東權柄,屆時沈氏以南人領袖的身份,大可軍政一把掌握!

屆時就算僑門在江北有所經營,頂多能夠恢復永嘉之後的局面,各自孤撐,然而江東卻不再是一團亂麻,尤其更有沈維周這個正面將羯國打得分崩離析的當世名將,誰又敢言對戰必勝?

想到這裏,王導便更勝感慨,剛才在家時,他還有感於自家子弟王允之銳勇進取,想要趁亂得勢,重振家業。但察覺到這一機會的卻不只一人,且不說褚翜與諸葛恢聯袂登門隱含警告,告誡王氏不要借此生事。而沈家這裏則做的更絕,甚至已經打算要將僑門一舉掃出江東!

短短一天時間內,王導便見識到三種不同層次對於今次所謂危機的看法和運用。

王允之雖然乃是他家才能卓著的晚輩,但只見到門第之私的契機,大概連該如何具體利用機會都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思路。而褚翜和諸葛恢卻只想規避這一次的風險,但又不願意放棄這當中所蘊含的利益機會。

唯有沈家,不只能夠正面今次危機,並且在最短的時間內便找到家業與國勢能夠緊密聯合的切入點,進退都能從容。

若時人以為沈家唯有沈維周一人才顯可誇,那實在是愚不可及。

在察覺到沈家的意圖之後,褚翜和諸葛恢、包括其他幾名自認為有資格參與到今次博弈中的重臣等心中各有籌算,亟待尋人商討決議該要如何應對。而且眼見沈充分明不打算與他們相見,再留在這裏只是浪費時間,於是便紛紛告辭。

沈恪等沈氏族人們也不挽留,將這些人恭送出府。

至於王導本就是賦閑之身,也無事務操勞,便索性留了下來,繼續旁觀事態進展。

眼下進入沈家的,尚是第一批得訊之人,雖然送走了一批重臣,但也並未沉寂太久,很快便又迎來了第二批的訪問探望。

這一批探訪者,分量最重便是淮南王司馬嶽。淮南王年方十五,但已經極有沉靜氣度,最起碼在待人接物方面極具氣象,頗有肅祖遺風。

哪怕王導看到,也不得不感慨淮南王較之當今皇帝陛下,確是要勝出幾分。他雖然不再執政,但也並非與時局完全隔絕,也知道當今皇帝陛下雖然表面上已經親政,但實則仍是形同虛設,各家分領內外,最終的裁決權仍然握在歸苑的皇太後手中。

皇太後經過這麽多年的歷練,也不再是能被某一權門掌握手中一個傀儡,單單其人一手促成當下這種權門分執內外、互相制衡的局面,便可知皇太後已經快速變得成熟起來。像往年獨幸庾氏或沈氏的局面,已經不可復現。

淮南王雖然頗具成人氣象,但囿於自身閱歷,也不可能拿出什麽成熟的主張,所以其人出現在沈家,更大程度上應該還是作為皇太後的一個傳聲筒。

王導歷事年久,在面對這樣錯綜復雜的權鬥局面,無論經驗還是洞察力無疑要比褚翜等人更豐富敏銳得多。

這些台輔想要制衡沈氏,看似彼此都在一個水平線上,但其實他們欠缺了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能夠足以支撐他們發聲的軍權。既然軍權不在,那麽就應該與苑內緊密聯合,通過大義名分上的優勢以取得與沈氏分庭抗禮的力量。

但褚翜與諸葛恢不知是經驗不足,又或者私欲太甚,最起碼以王導所見,他們在面對沈氏反擊的時候,並沒有在第一時間把握到核心所在,更看重還是與各自背後力量的交涉。單單這一點上,便已經落了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