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75章 羞愧殊功

下相縣的戰鬥並沒有持續太久,在縣治之外遭遇頑抗挫敗之後,亂軍很快便崩潰,再也沒有整軍再戰的能力,四散開來往郊野奔逃。

劉迪所率領的淮南軍,在將外圍亂卒殺潰驚走之後,而後便與亂軍中的精銳展開交戰。雖然淮南軍僅僅只有六百人,但卻是以逸待勞,先聲奪人,亂軍則先被前陣潰卒沖垮陣型,在戰場上又失去了統一的調度指揮,即便仍有戰意,也只能小股攢聚起來負隅頑抗。

可是下相縣治本就是四野開闊的平坦地形,兼之此前周邊屋舍之類都被淮南軍拆除,完全無險可恃。即便暫時攢聚起來,陣型變化完全不及淮南軍靈活。淮南軍十人為一作戰單位,凡有發現抵抗之敵,周遭最起碼數支小隊一擁而上,劈殺一通後也不強求盡殲,一待對手瓦解潰散,即刻分兵轉殺別的目標,只留下一到兩個小隊繼續追殺,避免亂軍再次聚結。

戰場之上,混亂的搏殺中,個人武力再強能發揮出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淮南軍士卒悍勇之余,行止俱都以十人為作戰單位,或矢鋒銳進,或連線成排,或內抱環結,面對各種各樣的廝殺環境,靈活變換著陣法,兵卒們之間似有一根無形的線將他們緊緊聯合在一起,無論進退俱都頑不可摧。

淳於安立於高台之上,視野廣闊能夠盡覽整個戰場,很快便也在混亂的廝殺中發現這一點規律,戰場上人頭攢動,兵卒們左右奔走,每每某一處突然人影集結成堆,便綻放出一朵血腥的殺戮之花。這樣的一朵花維持不過幾個呼吸,旋即便又在戰場另一個位置綻放開來。

旋開旋滅,很快戰場便烈日下的積雪一般消融收縮,留下一片狼藉泥濘之地。而這整個過程,除了血腥之外,竟給人一種詭異的美感。

當那些頑抗之敵也被殺潰之後,淮南軍便在原本敵陣中央聚集起來,經過一番激烈的廝殺,軍容已經不及最初那樣整齊,甲衣上不乏劈砍的痕跡,上下掛滿了濃厚的血漿。

此時亂軍大部都已經潰逃,淳於安自然也不能再作壁上觀。他率領著高台周圍那些縣卒們奔入戰場,一面吩咐兵卒打掃戰場,一面邁過地上那些橫陳的殘肢斷臂行到劉迪面前,稍顯遲疑道:“劉將軍,亂軍雖是大潰,但卻恐侵擾野中鄉戶,是否需要再作追擊?”

“末將率眾前來只為助戰,明府若有所用,示下即可。”

劉迪用刀背刮去前胸沾染的血漿,回答說道。

淳於安聽到這話後,不免更覺羞赧。此一戰淮南軍雖然名為助戰,但他的縣卒卻幾乎無一入場便結束了戰爭,雖然淮南軍以少擊眾勝的幹脆利落,但他也未敢輕視亂軍,心內很清楚若非淮南軍來援,憑他手中這些軍力,真的很難在此前亂軍洶湧的沖勢中堅持住。

劉迪態度雖然仍是恭敬,但淳於安也不敢怠慢,真的將淮南軍當作尋常卒用。而且他也根本不知接下來該要怎麽做,既擔心亂軍退去後會遷怒擄掠鄉野,又怕其後仍有援軍醞釀反擊,更何況開戰之前東北角還有不知是敵是友的痕跡顯出,一時間可謂糾結無比,不知接下來該要怎麽做。

“此戰能夠擊破來犯之敵守住縣治,全賴淮南精壯烈戰。我實在不是統軍爭命之才,該要如何應對,還需劉將軍不吝賜教。”

兵者險事,淳於安也不乏自知之明,不敢自作主張,還是決定請教劉迪的看法。

聽到淳於安這麽說,劉迪當即也不再謙虛,事實上就算淳於安下令追擊,他也不會聽命。於是他便即刻命令打掃戰場,戰場上散亂的屍首俱都收撿堆疊起來,在縣治外圍堆起一道血腥猙獰的防線。戰場上尚有許多重傷哀號的亂軍兵卒,也都被上前一刀一個了結了性命,結束這足堪悲憫的一生。

看到這一幕,淳於安也是發自肺腑感到悲哀,他不是一個逞勇嗜殺之人,也完全做不到視人命如草芥。君子之於禽獸,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他久來奉行仁術,然而事實卻不乏殘酷,在這亂世中所謂的仁術不只不能達於仁治,就連自保都乏力。

他能做到的,只是遠離這殺戮場,避而不見。仁並不意味著表裏純一,更多的時候只是一種相對的情不能忍,自欺欺人。所以君子異於禽獸,並不是偽,而是哪怕在最危急的時刻仍想盡力維持一個底線,哪怕這個底線很可笑,但也意味著人性中仍然有一份堅持。

下相縣治外的戰鬥雖然已經結束,但騷亂卻並未就此停止。這一夜,大量亂軍潰卒奔逃於鄉野之間,有的只是單純的逃竄想要活命,有的在察覺脫離險境之後兇性復萌,轉而殺向那些鄉民聚地,有的擄掠得手,有的則被此前歸防鄉野的縣卒們擊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