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6章 人主之困

清晨時分,雖有涼風習習,但宮室門窗俱都深掩,因而整個殿堂內仍是悶熱難當。侍立在殿中的宮女衫裙都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若作細覽,不乏妙態。然而眼下宮室的主人,卻委實沒有這個興致。

趙主石勒仰躺在高榻上,身上半掩薄衾,臉色潮紅浮腫充滿病態,鬢發之間頻頻有細汗沁出,宮人殷勤上前頻拭不過維持片刻幹爽。歲月最是無情,凡為生人無論高貴寒卑與否,俱難免於春秋偉力加身。往年身負重傷、血肉模糊,尚能縱馬烈戰,可是如今偶感風寒便遲遲不見好轉,屢有反復。

較之病體更加難耐的是心內的焦灼,南征遭受小挫,雖然令石勒頗感不滿,但也並非難以接受,畢竟世無必勝之戰。這一點,沒有人比石勒更清楚。然而國內因此所引發的一系列變故,卻讓本就復雜的局面變得更加梳理不清。

前線這一敗,讓許多本就存在的糾紛變得更加尖銳,而一些原本只是潛流的矛盾也都次第浮上水面,轉為針鋒相對的糾纏。

比如這一次敗績該要誰負責任,又該怎樣處理並補救,朝野內外便是眾說紛紜。

有的說是中山王輕敵所致軍敗辱國,應該予以嚴懲以儆效尤。有的則說眼下本就不是追討殘晉的良機,今次大軍南下太過倉促,沒有一個周詳的準備。還有的則歸咎於前線眾將互相掣肘,不能集合一心,因而給了南人可乘之機。

當然還有另一種說辭,那就是認為之所以軍敗,主要便是因為石勒將彭城王石堪抽調歸國,致使徐鎮陷入混亂,臨陣易將乃軍事大忌,如今自嘗惡果,正是理所當然。

這一類看法雖然少有人敢公開談論,但也必然是存在的。諸多爭論,各執一詞,俱都條理有序,令人無從辯駁。但其實石勒本就是開創之主,軍事上的得失又何須他人置喙分講!如許多的爭論,於事無補,不過令人徒增煩擾罷了。

當然石勒心內也明白,這些人看似在臧否時事,但其實不過是借由這一樁事來表達各自的訴求並立場罷了。一個個看似心系社稷,國務當先,但若撕開那一層表皮,內裏俱都是門戶私計,無謂忠奸,皆為可誅之眾!

或許是因年邁而漸有頹志,石勒近來每有回味微時事跡。那時他雖然只是一介卑微寒傖,終日兩餐不繼,但也不必面對如今這麽多的煩擾,憑於悍勇而橫行於鄉,可謂暢快。

如今他已是中原之主,士庶萬眾俱都拜於足下,尊則尊矣,但每日睜開眼便有無窮煩擾積陳面前,不敢稍有懈怠。他以胡眾而君臨中原,當中之艱難較之假托漢親的劉元海還要甚於數倍,因而所需要付出的努力和艱辛也是甚於數倍。唯恐一時不察,那些貌似恭順的子民們便要暴露出豺狼本質,將要反噬主人!

為了免於傾聽那些厭聲,石勒幹脆罷止了固定的朝會,但國中之紛擾也絕非如此就能假作不見。就算國內可以憑其威信壓制下來,可是四夷也不得不防。

南征受挫,石勒自己也是不乏悔意,此前一直覺得殘晉疲弱、不堪一擊,如今看來還是過分輕敵樂觀了。尤其將石堪調回國內以為內用,不得不說是略有草率。

但即便是認識到了這一點,就算是能夠從頭再來,石勒也不得不如此做。這是他身為人主的無奈,也是國內目下形勢必然會有的結果。

哪怕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石勒也不得不承認,憑他目下這個年紀,已經很難再有更大的開拓機會和空間,更多的精力需要放在嗣位的傳承上。這不獨是對他畢生功業的保全,也是要給一種追隨者們一個交代。

石勒本身並不是什麽刻薄寡恩的君主,本身也願意給那些追隨者們一個滿意的結果。但問題是,人欲無窮盡,俱都爭上遊,若是予求予取,那世道將永無寧日。

許多道理,石勒並不是不懂,但懂並不意味著就有辦法解決。比如對於他的侄子石虎該要如何安置,石勒心內便充滿矛盾。若從本心而言,石勒是願意相信石虎並付以托孤重責的,但問題是石虎其人實在太過銳猛張揚,就連他駕馭起來都要有所防備。如此強臣留給子輩,實在是禍福難料。

可是他又能怎麽辦呢?太子石大雅雖然頗負仁義之名,或是守成有余,但實在不具備開創偉業的雄才大略。至於其他諸子,或是才能不堪,或是年齡尚淺,根本難以托以重用。

所以中山王石虎的存在,才是他家功業尊崇能夠保存且流傳下去的保障。即便心內對石虎有許多不滿,也不能直接除掉石虎,做那種自毀幹城的蠢事。

但石虎其人乃是一柄利刃,傷人也能傷己,若是不加制衡,實在不好駕馭。他如今尚還能鎮壓局面,石虎已經多有不恭,若是來日傳嗣,可想而知其人會驕狂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