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8章 季龍南行

襄國建德宮後,單於台東側便是禦花園。

時值晚春,禦花園中草木葳蕤,百花競艷,風物之盛,冠絕南北。在這禦花園中,有一座高高的望台,四周浮雕山水蟲鳥、寰宇星相,龍鳳飛檐,錦緞垂階,華美異常。

此時在望台周遭,數百宮人侍者侍立上下,手捧餐果禮器,斂息凝神,不敢妄動。而在望台上方,左右俱置高榻胡床,正有兩人相對而坐。

須發灰白,頗具老態的便是石趙國主石勒,而坐在他對面的則是中山王石虎。這兩人各著時服,雖然對面而坐,但眼神卻無多少接觸,各自落眼高台下那美不勝收的春日風光。

“往年耽於謀生求活,終日憂愁滿懷,哪得此般閑暇,高覽風物美態。”

沉默了好一會兒,石勒才收回視線,轉望向面前的石虎,笑語一聲,言中不乏感慨。

石虎無論在外間如何跋扈,但在石勒面前還是頗有謙卑,聞言後便也轉回視線,稍作欠身笑語道:“主上自得天眷,中原已居囊中,山水萬民都歸所有,此後自是安養享樂,福壽無期。”

石勒聽到這話,淺笑一聲,便又說道:“我是老來漸有厭聲,富貴榮位,人享幾多?幼時兩餐不斷,便是此世大幸。少長只求能壯力苦耕,風調雨順。及至遭殃從戎,盼能背堅甲、持利刃、駕良駒,一戰不死,便是一時之幸……”

聽石勒又講起這些舊事俗論,石虎雖然極力忍耐,但眉目間還是頗有煩躁流露出來。

然而石勒卻恍如未覺,仍在作感慨嘆言:“早年居鄉,大宅華裳都欲求不得。至於今日,華夏都入庭門,才知人能享者終究有限,衫袍一領,坐臥一榻,飲則數升,食則半鬥……”

“終究還是有不同,往年苦役如牛馬,如今英雄俱鷹犬。匹夫之時,常懷大怨,志不能舒,意不能暢。如今天下供養,一念意動,四海難閑。喜怒之間,天地變色,寒傖難有此樂!”

石虎終究忍不住,反駁了一句:“君王自有大欲,主上真不宜作此頹聲懶念。若是傳於廷外,難免為人所笑……”

石勒聽到這話,神態驀地一滯,繼而眸中精光一閃,原本略顯慵懶的姿態蕩然無存,當其視線直望向石虎時,石虎心內已是一凜,忙不叠彎腰垂首,不敢再言。

“我本寒家子,宗中無所傳,幸逢英雄之世,憑此一身而起!刀下遊魂,哪一個不是英偉丈夫?大亂而後定,寒傖至於尊位,古來未有!此世誰敢笑我?誰又配笑我?”

講到這裏的時候,石勒已經雄立而起,行至石虎身前,手掌搭在他肩上。而石虎額頭已經隱有冷汗,忙不叠深跪下去。

“早前大勢紛亂,華夏都成沸湯,到最後成全者唯我一家而已!我家因何成事?王能道我一二?”

石虎聽到這問題,連忙開口道:“主上命格高貴,自非俗流,雄才大能馳騁……”

“這都是廢話!門戶之內也不必再作虛辭,上至君國貴宗,下至蟻民小戶,同血同種,便如手足。若連手足都互殘,門衰人亡不遠!子繼父志,手足同心,人不能奪其產,才會有子孫共享此祖業的長久昌盛!”

石勒講到這裏,言語中已經又帶上幾分苦口婆心的味道,垂首望向石虎嘆息道:“至於此位,已經內外絕遠,能與我共為憂愁者,越來越少。我是多盼王能近侍在側,常思興業不易,不失警惕之心。”

“老來多敬畏,不敢違天命。此生際遇之離奇,古今都未有。夜中神困體倦,仍然不敢深眠,唯恐醒來是夢。我是何幸之有,得天意厚愛至此,因是不敢怠慢,唯恐失於天眷。”

這一類思緒,大概是存於心內良久,只是沒有機會講出,此時再說起來,石勒都有幾分動情。

“王之善戰,我是心知。這也是天意愛我,使我門中自養周公,百年又有何憂?大雅仁厚知禮,廣得士心。季龍驍勇能戰,力禦群雄。祀、戎俱有繼承,共守此業,國器又怎會落於別家!”

石虎仍然深拜在地不敢擡頭,只是聽到這裏的時候,雙眉已是頻頻顫動,心緒波動到了極點。

“今次用事吳國,我本無計於王。倒也不是偏視,不過存心給小兒輩一番歷練。不過群臣多力薦,也不能罔顧眾情。你多成大事,今次向南我也放心,倒無更多叮囑。只是有一樁,司馬雖然失國,南鄉畢竟多冠帶。若能得其眾,即便不大用,虛位分餐,也能使人情歸順。”

“臣必不負主上所用,今次南去,定破吳賊於淮上!”

……

“還是小覷了中山王啊!近來我與程、徐等人,多在朝堂力薦太子掌軍。卻沒想到中山王外遁於野,廣募豪武。趙主恐將他留於國中反會生亂,只能無奈遣用。真是失策了,當時怎麽就沒有想到提醒趙主要將他圈禁府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