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82章 永不相棄

“或許我們,真是老了……”

在返回官署的路上,溫嶠又嘆息一聲說道。返回這一路上,他已經不止一次的這麽感慨,除此之外,卻不知還能說些什麽。

劉超一路只是默然,他私心不喜沈哲子那種做法,所謂同刑同辱,這成了什麽?如此公然聲援呼應,近似結黨,這將國法禮章置於何地?可是親眼目睹所見,他心內卻難生出什麽反感,甚至於久平無波的心境都因此而蕩起漣漪。

他甚至不乏聯想,假使如今台內有一位台輔重臣能夠持於正論,又有擔當,敢作為,自己會不會景從其後,矢志不改?

此時再聽到溫嶠再一次的感慨,他心內一動,忍不住語調蕭索道:“或許未必是我等老不堪用,只是不幸早生了幾十載……”

溫嶠聽到劉超這麽說,眸中已是流露出詫異之色,有些不敢置信的轉望過去。兩人視線交觸,各自都感受到對方復雜的情緒,或是惋惜,舊憾難追,或是傷感,韶年不再,或是感慨,生不逢時,或是緬懷,故國難返……

劉超被人冷落慣了,反倒不適應這種情緒的一時暗合,臉龐有些僵硬的擠出一絲笑容,繼而便拱手告辭離開。

溫嶠站在原地望了劉超的背影片刻,自己也驀地一笑,隨後便轉行向自己的官署,只是心情仍未能稱之平靜。目睹先前沈哲子所言所為,又思忖一路,對於沈哲子意圖所在,也大約能想明白一些。

只是想得越透徹,心內便越感慨。他是沒有看走眼,這個小子是個天生的名賊祿鬼,奇招叠出,困境難縛。但是察其所為,哪怕明知其意圖所在,心內仍然難生出什麽什麽反感,反而是加倍的欣賞。

“或許此世,真的欠缺太久敢作敢當之人……”

輾轉南北,溫嶠既在並州苦寒之地與胡虜交戰過,也在江東動蕩不寧之地與宗賊亂兵較量過,閱歷越深厚,心內越迷茫。他想不明白,原本大好的一統局面,怎麽短短幾十年內就淪落到這步田地?害世者何人?誰人應為首惡?出路又在哪裏?

諸多問題橫亙在心頭,一個個都沒有明確答案。

對於沈哲子,他起先感受到的是這少年迥異於尋常吳人的廣闊視野,仿佛井底之蛙生而便知天地遼闊,那一份胸懷,較之許多僑門子弟尤要勝出許多。

其次便是這少年的機敏應變,洞察入微,簡直不像是一個少年人該有的稟賦,哪怕俗世浮沉年久的高智之士無過於此。

還有其人對於機會的把握,簡直像是有預知之能,應對之靈敏仿佛發乎本能,再怎麽復雜的局面,都能把住問題的核心,找到一個攫利最多的手段。

而今天,他見識到了沈哲子的另一面,那是這個世道缺失已久的特質,責任感!

溫嶠也算識人,所接觸的不獨有劉琨這樣苦心孤詣、死不失節的大名士,又有時下江東南北諸多賢達名流,包括他自己本身便是名著江左的國之重臣,但是過往所見這麽多人,從沒有一個能讓他感受到如沈哲子身上那般濃烈的責任感。

仿佛這年輕人生來便具使命,不必懷疑,不必迷惘,只需要一路向前奮進。

想不通,但卻很羨慕。最起碼,這樣的人無論境遇如何,不必如他一般、如大多數時人一般,心內常懷迷惘和焦灼,不知出路之所在。

……

“你這郎君,定策籌劃時諸多智謀,怎麽每至關鍵時刻,都要做出許多讓人難解的蠢事……天寒地凍,若真凍壞了身體,你家娘子將依何人?你家親長將要何等悲傷?內外諸多仰仗你的人,將要怎麽辦……”

暖閣內,皇太後眼望著裹緊皮氅、懷抱暖爐,卻仍瑟瑟發抖,臉色蒼白憔悴的沈哲子,秀眉微蹙,連連埋怨。只是說了沒幾句,眼眶已是泛紅,繼而淚水便自臉龐滑落:“旁人不知你的苦心,我卻是深知……好,真是一個好、唉,我已經不知該說什麽……”

講到這裏,皇太後已經掩面啜泣起來,悲不成聲。

沈哲子自然知道皇太後因何而如此悲傷,其實皇太後是想多了,且不說這件事本就出乎他的預料,但就算是他有意誘導為之,其實也和皇太後傷感的原因沒有太大關系。不過眼下倒也不好解釋太多,只是垂首聽訓。

啜泣良久,皇太後才擡起頭來,兩眼再望向沈哲子,滿是溫暖喜愛,語調顫抖道:“你這郎君越是知人心意,越是勉強自己,我就越是慚愧、越是悲傷……幸在先帝睿智識人,若不然、若不然殘下孤兒寡母,將托何人啊……滿廷公卿,盡是豺狼之性,所念唯其榮辱得失,唯有我家賢婿、唯有維周啊,不計榮辱,不懼毀謗……”

“母後何必言此,這都是臣……”

沈哲子聽到皇太後如此盛譽,忙不叠避席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