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3章 高樓懸賦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楚客幽居兮遠國,勞燕分飛兮東西。新婦紅妝兮入閣,壯士遠征兮千裏。銜淚袖兮忍別,盼相見兮有期。尋碧落之黃泉不見,知生死兮永離。但聞血下沾衿,悲風兮汩起。亦復含泣茹苦,憂潮兮嘆息……

時隔多日,沈園摘星樓外再次飄揚起了長長的幡布,自樓中一直垂下來,緊緊貼在了樓身上,實在醒目。這一次,幡布上卻並沒有什麽新趣的圖案,而是寫滿了字跡。那字體極為碩大,遠遠便能辨認得一清二楚,樓外行人忍不住駐足細覽,才發現原來是一篇賦文。

駙馬文采卓然,在江東已經人所共聞,既然有新作擬出,自然讓人感到好奇。尤其這流出的方式又是如此新趣張揚,便引得許多人駐足圍觀。時下未必人人都能細賞吟詠,但也不妨看個熱鬧。

所以,當這抄寫著賦文的幡布在樓外掛起的時候,圍繞沈園這一片區域幾乎都被驚動。從樓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無論是街巷中,還是秦淮河水道上都有許多人向此處移動過來,紛紛昂首往摘星樓望過來。

此時已經將近黃昏,因為賓客仍是絡繹不絕的湧來,所以負責維持左近秩序的紀慎也是忙得焦頭爛額,滿身大汗,乃至於對強令他來此值守的父親紀況都頗有薄怨。

當樓上那寫滿文賦的幡布掛起來的時候,左近吸引過來漫行流連的人更多。剛剛松了口氣準備也學謝奕一樣上樓去討杯酒喝的紀慎不免又忙碌了起來,安排宿衛們繞園遊弋,自己也站在園門前不敢松懈。

這時候,謝奕搖搖擺擺、神態微醺酣然的自園中走出來,紀慎不免抱怨道:“樓上到底在搞些什麽?這般不懼奪人眼球,讓人不得安閑!”

謝奕聞言後便呵呵一笑,口中長籲短嘆吟詠起來:“江表王氣,善養於士。眾才一旅,可望舊基。傳檄北向,草割夷狄。駙馬在樓上作賦,你難道看不見?”

“我當然看得見,可問題是駙馬為何要作賦?為何又要把這賦文懸於樓外,引人觀望?”

紀慎勞苦良久,沒好氣說道。

謝奕慵懶望他一眼,繼而便歪倒在門廊前,接過屬下遞來的兜鍪枕在腦後,細口噴著酒氣遙遙一指樓外那賦文說道:“樓上有些,你不會自己看?”

“我當然會看,可……”

紀慎雖然也是旺宗子弟,但於文法一道不過粗通,並沒有太高的鑒賞能力,眼望著賦文觀摩半晌,倒是能揣摩出一些直白的訊息,吟詠起來瑯瑯上口,但卻不知好在哪裏。他踢了踢半躺著醒酒的謝奕,有些尷尬地問道:“你去了樓上這麽久,難道就不聞更多事?駙馬這一篇文作到底好不好?”

謝奕聽到這個問題,精神不免一振,於文采鑒賞一項,他也是很少遇到能夠讓他來賣弄的人,當即便坐起來,略作回憶在樓上聽到的說辭:“好或不好,難道還用再問?駙馬這一篇新賦,開篇以精警之句,發人深省。離別之傷,雖是萬族同情於此,但生死之大,才是別中至極……”

紀慎在一邊瞪大眼聽著,他倒不是對文賦有什麽奇趣愛好,只是已經看出來這一件事在來日都中肯定要引起廣泛的議論。他眼下先從旁人那裏討教一點心得,來日與人論起時,才好滔滔不絕的說出來,不至於無話可說。

可是謝奕這裏剛起了一個開頭,然後便戛然而止。紀慎等了好一會兒,便看這家夥兩眼渙散的左右張望,不免有些失望:“你就看出來這些?”

“急什麽,我不是還在想嗎!”

謝奕的文學鑒賞能力,與紀慎也就是並駕齊驅的水平,也在回憶在樓上聽到的評語,可是他已經喝的兩眼迷離,意思雖然還能明白,但是言語已經組織不起來。

再聽到紀慎的催促,他便有些煩躁,瞪著眼說道:“生死是大事,也是最悲的事。但是人悲傷的原因不同,像你紀七這種老卒之才死了,那也就是親舊卒哭,難有共鳴。而像我這種國士之才,如果死了,那就是時人的損失,天地的損失……”

紀慎聽到這裏,已經明白謝奕是在瞎說了,也就不再指望能從這家夥口中聽到什麽靠譜的點評,只是望著那幡布仔細咂摸:“伯仁慷慨,深銜報國之志。安期北面,不作窮途之哭……”

不獨樓外,就連樓上眾人對沈哲子這一篇新賦也在品評有加,以悲情生死為引,以死之輕重為續,以天下大勢與個人命運為轉,以慷慨激昂收尾。他不是不想寫蘭亭集序,事實上這是他為數不多尚能通篇背誦的古文,但是其本身與王羲之那曠達意趣終究不能相合,最終還是轉作他篇。

所謂修短隨化,終期於盡,但只要從邁於賢,還是此生不虛。人生來只是一張白紙,受到怎樣的教育,會養成怎樣的性情。器具的高低,才是超然於品類之上的憑仗。或許快樂只是短暫,各自都有長久困擾,但只要深切當下,發奮勇當,未必不能再有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