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1章 秉筆述賢

沈哲子雖然不是什麽厚望名宿的長輩,但如果對某一個人青眼相加,那也是讓人頗感榮幸的事情。誠然他的話語權一時難追前輩,但是他手段多啊!而且因為不在位,所以少顧忌,不過為了給人塑造一個言出必諾的形象,他也很少放言盛贊某個人。

在時下這個氛圍,清望高門之所以高人一等,而兵家子卻頗受冷待,這是由成長上限所決定的。並不只是寒門沒有上升渠道,而是所有的上升渠道都沒有一個正常穩固的標準模式。一旦沒有標準,那麽事情就會變得混亂不堪。

人想要進步,並非因才而進,或者因功而進,而是取決於能否得幸於高位者。門閥士族並不新鮮,從古到今任何時代,任何的組織形式,都會有這麽一群特權階級,只是在這個年代特權的行使少約束,更恣意、更放縱、更有規模而已。

沈哲子如今就是站在這一片腐基爛土上畸形的生長,等壯大到一定的程度,才有底氣和能力針對自己刮骨療傷。脫離這個系統的方法不是沒有,只是成長過程要更艱難,而且更加的不可控。太過混亂的外部環境會讓人的意志在實施的過程中產生扭曲和變形,變得面目全非,遠遠悖於初衷。

對於王述的擡舉,沈哲子也只是點到即止。畢竟此人訥言沉默,少作清論,一時間也實在難有讓人驚艷的表現。若是發力太猛,反而有可能適得其反,將王述的缺點放得更大,物議更卑,也讓沈哲子被打臉。

所以略作一頓後,沈哲子並沒有再繼續專注於王述,又將話題轉開:“今日在席,聽諸位言多中興舊事。前人清雅,大洗視聽,讓人意猶未盡。可惜天人相隔,思之不免太息。後人能做的,不過是銘記彼刻,長作緬懷。”

“時過境遷,人事流轉。身在羅網中,困頓於此下,人非無長情,可惜俗塵侵擾太甚。言行多有悖於意趣,際遇總是遠於當年,難免要愧對前人所教,漸行漸遠。譬如鼎業偏安,王道局促,虜賊狼行,大壞舊土。天地亦狼狽,人情何以堪!”

隨著沈哲子的講述,席中氣氛也漸漸變得低沉起來,眾人個坐席中,或許各有所思,感懷卻都相近。社稷半殘,王道苟安,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無論怎樣的醉生夢死,都讓人難以忽視。時人雖然不乏失家而又屈志者,未必敢放豪言北上破虜,但閑坐在這裏黯然有慚,生生悶氣還是可以的。

“天道自有流轉,不許胡虜久猖。此鄉自有英邁,必當收拾山河!春秋自當放言長量,先人實在不能遠棄啊!此境雖已疏於當初,此情卻應久持。前賢雋永,玉樹埋於塵埃,已是一悲。風骨沒於荒冢,情更難堪。因有此悲切,才鬥膽妄作議論,今日同儕雲集於此,可見情感相同,非我之幸,世風之幸!”

沈哲子講到這裏,自席中站起身來,端著酒杯繞場而行,逐一禮敬席中眾人,眾人也都紛紛起身舉杯回應。

當沈哲子行至王羲之面前時,王羲之神態不乏激動,端起酒杯來便一飲而盡,而後才指著沈哲子說道:“未聞駙馬高論之前,總覺物議或有欺我,荒土難生瓊枝。今日聽此議論,感懷深刻,駙馬確是靈秀所匯,質美不虛,不愧實名。”

沈哲子聽到這話,嘴角又是忍不住一抖,就算是誇人,能不能好好誇?什麽叫荒土難生瓊枝?這一句話,不只將人給鄙視了,連一方水土都難得幸免。就算是誇人,都讓人心裏膈應得慌。

他也再懶得與王羲之多做對話,轉而行向旁人,行過一周之後,他才站在三四樓之間,舉杯向下示意道:“情感相同,眾念成一,雖為地主,雅不稱謝。同飲此杯,銜志共勉!”

一時間,樓上樓下幾百人眾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沈園醇厚佳釀,為都中之冠,酒香濃郁,回味悠長。大凡喜好杯中物者,對此都是頗為推崇。然而佳釀入口,殷浩卻品到一絲苦澀的余韻。哪怕他心內對沈哲子始終都存薄視,但也不得不承認,此人以情惑眾,言辭扣人心弦,已經頗具大家姿態,甚至可追王太保。在這方面,自己真的是遜之遠矣。

不獨殷浩有此感慨,席中年輕人們多數都有所感觸。一個人有沒有領袖姿態,家世和官位雖然很重要,但也並不是全部。關鍵還是要看其人究竟有沒有感染力和領導力,如果不能情感於眾,不能影響到人,就算是身具高位盛名,也難居其實。

席中這些年輕人,無論是家世還是勢位,沈哲子都不算是頂點。可是從其露面開始到現在,卻一直把持著集會的節奏。這一點,也實在不能不讓人佩服。

回到自己席位上之後,沈哲子並沒有就此罷休,而是又說道:“遷冢之議,本是哀事,雖然廣得眾願,其實不足為賀,況且眼下遠未足靖功。五官四肢,血肉筋骨,生者皆有,亡者俱留,本不足為奇,也不足為誇。善為妙思,神念悠遠;善為雅言,風韻留馨;善為文義,氣度宏大;善為義舉,筋骨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