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9章 山河舊人

有了杜赫作為媒介,彼此交流起來便順暢得多。

“聽聞道暉已經北上馳騁逐功,要復祖鎮西故業,可惜不能相送。”

李充感慨著說道:“杜氏關中舊望門戶,我伯父在世時便常念恨世殊少武庫。道暉家學傳承淵源,本身亦勇於立志,今次北上,可謂善泳者逐浪而行,應是揚名未遠。”

聽到李充這麽說,沈哲子心內還是有些吃味的。所謂老子英雄兒好漢,祖上人有所建功立言,那麽後輩子弟生來便被人高看一眼。其實說實話,家學這種東西也沒有多靠譜,除了必備的先決條件以外,一個人是否有真正的才能,終究還是要看稟賦高低和努力與否。

但也不得不說,類似的家世背景讓這些士族子弟有了一個共同的交流話題,哪怕素不相識,見面先說一句我爸爸跟你爺爺如何如何,這是舊姓人家的一點默契。

這點優勢沈哲子就不具備,他家實在沒有什麽舊勛人望可稱道,就算有一個盡忠報國的舊吳左將軍沈瑩,那是抵抗西晉南征大軍戰死的。不提還好,越聊越尷尬。除了這一個先人,別的已經不足稱道,他總不能開口就跟人聊我爸爸造反時如何如何。

當然現在沈哲子也不必再考慮這個問題,如今是別人想要跟他搭話,自然要選擇他感興趣、能聊下去的話題。

“這幾日營中叨擾,所見駙馬規劃井然,確是匹配道暉盛贊,駙馬才高能任,實在讓人欽佩。”

李充又望著沈哲子笑語道,毫不掩飾自己的佩服:“仁義之名,時人多因利逐之,真正能夠恪守奉行的卻少。都中亂後新定,小民困苦艱難,寒冬哀號,久不得治。諸公虛言窮論者多,躬身踐行者卻少。駙馬能夠踐行仁義,躬身而為,足見高潔啊!”

“不過是情不忍見,本身又有余力操持,難當盛贊。”

沈哲子笑著擺擺手,謙虛說道。

李充卻正色道:“情有所感,才有能當,二者俱全,已經是世間罕有。小民易動難安,驚雷雨落,積水橫流,人心渙散,百家千欲,義利不通,難束難治。駙馬能教之以禮令,行之以規矩,已經略成大治氣象啊!”

沈哲子認真傾聽李充這一番話,倒不是因為其誇贊而沾沾自喜,而是感覺這個李充本身思想就有些混亂,其實並沒有一個清晰的脈絡。但能夠有這樣的思考,和看重實際的覺悟,本身已經不錯了。

“感其所困,導其所思,使人同欲而已。”

許多管理學,都要假定一個前提,人的本性是善是惡,趨利又或趨義。其實討論這些本來就沒有意義,任何一個正常人在一個正常的物質環境中,本身就有足夠的生存能力,沒有誰是誰的救世主。任何形式的幹涉,其實都是在壓榨個體的價值。

好的管理,能夠在保證生存的同時,壓榨出更多的個體價值。禮教讓人變得溫馴,刑律讓人變得畏懼,獎賞讓人變得主動,激勵讓人變得勇敢。後世的組織之所以要優於古代,除了物質的充足和科技的進步,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對個體的尊重,尊重能夠讓人產生認同感。

比如男女之間的互動,有認同感叫做愛戀,沒有認同感叫做耍流氓。

其實對於丁營那些勞役,沈哲子也沒有使用太多刑律或是訓誡手段,幹掉丹陽人家這一強力競爭者,許給民眾一個美好前景,並且讓他們認識到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沒有了誘惑和煽動,卻有一個美好的遠景值得奮鬥,人的主動性和自律性就會變得高昂。

“駙馬高論,發人深思。”

沉吟良久,李充才感慨說道。不過他卻仍然有些費解,所處位置不同,人又怎麽可能同欲?小民只求衣食飽暖而已,高位者卻要慮近思遠,施禮教、定律令、明綱紀,生來注定所思所行都不會相同。

一路閑談著,牛車緩緩登上一座高崗,左近山林茂密,道路也漸漸變得崎嶇起來。於是兩人便棄車步行,自有隨從護衛們揮舞著竹杖,在荒草地裏掃蕩出一條還算平坦的道路。

建康周遭多山嶺,梅岡便是其中一處,山丘並不算高,一半的山嶺都種植著梅子樹,花季盛放之時,漫山便被紅妝,可稱壯觀,因而得名。

眼下已近晚春,倒看不見梅花盛放的美景,花枝上只剩點點胭脂殘瓣,看起來有些蕭條。而在山嶺溝壑之間,不乏人影晃動,砍伐樹木、粗竹,也有許多驢馬畜力在谷中漫行食草,間或嘶鳴幾聲,讓這幽致山林的祥和蕩然無存。

“那一處便是家父墓葬所在。”

李充站在高處,遙遙指向山谷中一處位置。

沈哲子順著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見那一片山谷被平整出一塊極大的空地,青石鋪砌,中間是一座高高的墳墓,前方立著一塊石碑,周遭則拱立著許多形態各異的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