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7章 不敢待訟

李充年在二十六七歲許,被關押在都南一座丁營中的板房裏。

雖然身陷囹圄之中,房門前有數名手持利刃的兵士在把守。大概因為被他傷了幾名同袍,那幾名兵士神色都有些不善,間不時橫眉掃視房中。而在不遠處,也偶爾會有放工的勞役行過,其中便有幾人時常遊弋在左近,似乎想要沖進來報仇。

但李充對此卻並不怎麽在意,他身上青袍還沾染著已經幹涸的血漬,偶爾緩行到窗前,放眼眺望外間,眼中不乏好奇之色。

這丁營並不同於他過往印象中雜亂不堪、臟汙無比的難民聚集地,相反的望去非常有條理。營房大多是土坯為基,竹木搭建起來,排列的整整齊齊,涇渭分明。

營中這些勞役們的活動也都極有規律,晨鼓一響,便都紛紛出營,列隊前往固定的竹棚進餐,進餐完畢之後便外出勞作。但營地裏也並不因此而變得了無人氣,有老人和婦人們推著板車在營房之間的巷子裏遊走,取走擺在營房門口的竹桶,傾倒出裏面的雜物,然後灑水壓塵。

李充在營地中呆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卻看到這些勞役在出入之間,並沒有太多宿衛兵士出動指揮,便能遵守秩序,一切運作井然有序,可見這些規矩已經融進他們的骨子裏,成為習慣。

如果不是這裏是什麽地方,李充真要以為自己進入了什麽訓練有素、令行禁止的精兵軍營。這一份管束力,讓人感到驚詫無比。因為在營壘中感受到這些不同尋常的細節,李充不免深思背後的原因,反而忘記了擔憂自己的處境。

“時人都言那位駙馬才高難企,原本只道是閑言追捧。由這小處看來,果然是一位難得的良才……”

他雖然名聲不著,但也是家學淵源,並且所傳不是那種空洞泛談、言之無物的玄論,不乏經世致用的學問。所以尤其明白,許多看似輝煌偉岸的功勛其實有著太多僥幸和巧合在裏面,並不能真正反應出一個人的能力如何。反而是尋常平淡的細節,能夠窺出一個人的才能所在。

古來難民便難於管理和約束,這是一群走投無路的人,性情或是癲狂、或是軟弱、或是兇橫、或是乖張,不一而足。那位駙馬一手經營賑災事宜,到如今梳理的井然有序,單單這一份管束的能力,便讓人嘆服。

李充正在沉吟之際,房中突然闖入幾名兇悍士卒,指著李充語調兇狠道:“出來吧!有貴人要見你!”

“你們要將我家阿郎帶去何處?”

被關押在隔壁的李家家仆們聽到這動靜,紛紛鼓噪起來,要往房外沖去保護主公,很快便與看守的宿衛們扭打在了一起。

“你們安心待在這裏,料來我也不會有什麽事。”

李充行出房來,對家人們說道,示意他們稍安勿躁,安心等待。

之所以如此鎮定,倒不是因為李充自仗家世,認為對方會有忌憚不敢為難自己。他本身便是司徒府掾屬,前段時間都內的紛爭他也是清楚的,明白沈家威勢之盛。對方若真的有意為難自己,自己這家世其實也幫不了他什麽。而且眼下已經陷於人手,就算要鬧騰,也極有可能只是自取其辱。

被幾名宿衛押送著離開營地,在都南工地上穿行一段距離,李充被引到了一座屋舍前。他還沒有靠近,便聽到房內傳來談笑聲,其中一個聲音有些熟悉。

待到進門一看,便見到江夏公衛崇正坐在房內,旁邊一個是將他並家人擒拿下來的沈牧,另一個則是曾經遠遠見過幾面的駙馬都尉沈哲子。

“這一位就是那個李充了。”

沈牧在席中指了指行進房中來的李充,對沈哲子介紹道,繼而又望著衛崇笑語道:“江夏公可要檢驗一下尊府這位貴親有無遭受私刑?他帶人沖進營中來殺傷數人,鬧出不小的亂子,倒也精明得很,待到我的人圍上來便器械高喊名號。雖然不受禮待,倒也沒有苛難。”

“二郎你這麽說,倒是讓我羞愧啊!”

衛崇自席中起身,先對沈牧施禮致謝,又對沈哲子說道:“維周,這一次我要多謝你。”

“弘度,你這一次做事可是有些沖動啊。都南丁營也是國用當下,即便有錯,也該交付有司成訟。你直闖丁營,實在欠妥啊。今次駙馬發聲善助,弘度你要多謝駙馬和沈侯大度啊。”

從輩分來論,李充其實還是衛崇的長輩,不過時下禮教本來就不嚴謹,況且彼此也是遠親,衛崇肯出面幫忙已經是一樁人情,以字相稱倒也沒什麽。

“驚聞先墓遭受荼毒,痛貫心肝,孝義鞭我,不敢久待,情不能忍,唯有以血泄憤。”

李充說到這裏的時候,神情仍有幾分激動,他對衛崇施禮說道:“身困囹圄,多謝江夏公援我。不過沈侯亦是職責所當,縱有刑迫,不敢有怨。仇不敢久待,罪不敢求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