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5章 太康余音

沈哲子在都中朋友不少,也並不限於南北或家世,但或是有著特殊的關系,或是有著特殊的訴求。但是真正純粹的、不摻雜其他因素的朋友卻不多,即就是單純的吃喝玩樂,沒有什麽利益相關的酒肉朋友。而江夏公衛崇,就是其中一個。

衛家在中朝名位如何不必多提,哪怕是瑯琊王氏都要略遜一籌。但是因為大量的重要族人都死在了北地,過江後的勢位一落千丈。但就算是這樣,河東衛氏仍然是第一流的清望高門。

所謂看殺衛玠,在名士圈子裏,類似江左八達這一類過江後第一流的名士,風評仍要遜色許多。

有這樣一個家世,江夏公衛崇雖然年紀不大,但無論在什麽場合,旁人都要高看一眼,無人敢小覷。而這個年輕人說實話,本身既沒有什麽特殊的才能,唯獨擅長吃喝玩樂、諸多雅戲,而且也沒有太強的名欲之心,頗有一種及時行樂的覺悟。

家世清貴,本身又不涉入什麽利益糾葛、派系之爭,所以江夏公衛崇在都中的地位也是超然。人人都願與之交好,從來沒有人刻意留難。哪怕是叛軍占據城池的時候,也沒有受到太多的侵擾。

這樣一個與人無害,而且又人見人愛的人物,雖然沈哲子與其絕非一類人,沒有太親密的聯系和太深的糾葛,但彼此之間關系也是和睦,偶爾場面上碰到了也能談笑風生。畢竟早年沈家經營南苑的時候,這一類家世清貴、年少多金的紈絝乃是第一等的貴客。

“江夏公要見我,著人傳訊即可,何必親行一趟。久不聞清音雅言,我本來還念著近時抽出時間來過府拜望呢。”

沈哲子手指一勾,玉骨折扇落入了袖囊中,笑吟吟站在道旁,望著衛崇下車。

衛崇在人攙扶下落了車,指著沈哲子笑語道:“維周時下在都中,可是萬眾所仰,門庭若市,飛鳥過門,不敢收翼。我若不來親見,那不免就太倨傲了,要遭人薄議。”

“江夏公這是在笑我庭內沙塵漫天,不得清靜啊。往年還可以凈面濯發,故作高潔。時下卻是諸事侵擾,原形畢露,羞見故交啊!”

沈哲子笑著舉起手來,邀請衛崇共同登車。

似衛崇所言,如今沈哲子在都中確是炙手可熱,飛鳥在他家門庭前飛過都被喧鬧驚擾不敢久留。之所以如此受歡迎,除了權勢上的進步之外,還因為前不久自王導以下,台中一眾重臣前往青溪渡口去強留他!

誠然如今沈家勢位已是不弱,但無論權勢還是清望,也僅僅只是一個新出人家而已,在家世上其實也沒有太多可自誇的地方。

家世遠比沈哲子要出眾的年輕人,都中也有良多。這些年輕人眼下都還在養望混名氣的階段,能夠得到哪一位重臣欣賞,已經可以稱得上是時之高選,名聲大噪。

可是沈哲子卻被那麽多重臣看重,厚請固留,這樣的待遇,簡直就是舉世僅有!而伴隨著這樣一件引人矚目的事情,沈哲子那一篇情意真摯的《傷情賦》一時間也名滿都中。

在時下的文學鑒賞概念中,文賦是要重要過詩篇的。在諸位台臣強留的背景之下,沈哲子這一篇賦文已經被推崇為“才承潘左,太康余音”,文名一時大重。

所謂潘左,便是潘安和左思。至於太康,則是晉武帝司馬炎統治時期的一個年號。那時候三分天下歸於一統,算是大亂之後承接的一個小盛世,只可惜這一種社會安康的氛圍並沒有持續太久。

沈哲子的文名被推許到承接太康年間的程度,雖然太康文學在古代整體的文學史上並沒有太高的評價。但在時下而言,人們對太康年間不乏追思緬懷,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得到了南北眾人的一致承認。

登車之後,衛崇坐在了沈哲子對面,他臉上敷著粉,透出一股不健康的白。雖然遺傳的相貌很是俊美,但卻因為過多的雕飾而透出一股陰柔,因而看起來精神有些萎靡。隨著其手中折扇展開,車內一時香風橫溢,似乎還夾雜著一些安神的藥粉,讓人懨懨欲睡。

牛車路過原本南苑的位置,衛崇指著道旁那一片荒棄廢地忍不住感慨道:“兵害之烈,實在讓人發指眥裂。南苑荒棄,讓都中風物都了無時趣啊!未免目覽傷心,往常我都是繞道而行。強卒不識風雅,焚盡維周一番苦心,令人扼腕!”

“刀兵侵擾,世道大崩,難免人物全非,傷心也是勞神。”

沈哲子聞言後只是淡笑一聲,他這個苦主神態反倒比衛崇還要淡然幾分。

“眼量高遠,胸襟開闊。難怪維周能為常人難為之事,發常人難作之嘆。心內自納天地,才能免於物傷。每每與你對坐傾談,總讓人覺神思有穢啊!”

聽到江夏公這麽誇贊推許,沈哲子倒是有些好奇。這個世道最不缺評論家,好壞都是人一張嘴說出來。他並不惋惜南苑的損失,在有的人嘴裏說出來的評價可不是什麽不以物傷的豁達,而是不愛惜舊物便不愛惜旁人,性情冷漠,沒有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