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9章 大業雄關

巍峨雄關之上,箭矢潑灑如雨,不斷有人自雲梯、箭塔上翻滾而下,廝殺聲一時間響透雲霄。

沈哲子站在垛墻之間,不斷的搭弓引弦,對準關隘之下那些來犯之敵射出箭矢。這個時候,根本不需要考慮準頭問題,考驗的反而是臂力,即便不能射中目標,也能壓制對方的進攻勢頭。身畔兩個箭壺都已射空,他的兩臂也是酸澀難當,只能退了下來,在城頭小樓中略作休憩。

這一場攻防戰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從午後到日暮,大業關下敵方陣營才鳴金收兵,進攻者徐徐退去,雙方各派民夫雜兵清理打掃戰場,只剩下零星的拋射箭矢,意在給敵方造成些許困擾,同時覆蓋自己這一方的陣線。

早在數日前,歷陽軍張健部便向東進發,接連跨過瑯琊、曲阿、句容,最終駐軍在大業關外,類似烈度的攻防戰已經連續進行了好幾天,彼此僵持不下。

沈哲子是前日到達大業關,除了帶來一軍自家部曲援軍外,也將京口近期搜集的軍需輜重運送過來。

戰鬥停止以後,士卒們快速歸隊,由各自的什長、兵尉統計戰損匯總起來,最終呈交到督護郭誦手中,而後郭誦又安排各曲巡防值勤事務,然後才轉去向沈哲子匯報。

沈哲子這時候已經出了小樓,於城頭上漫步著。他本身所歷兵事不多,即便有也都是淺嘗輒止,像今次這麽正經的攻防拉鋸戰更是第一次親歷。戰鬥中血光迸濺、斷臂貫喉的血腥場面不少,但是真正的熱血卻不多。

從指揮者到具體血戰廝殺的士卒,雖然不乏激昂的吼聲,但落實到具體,卻有一種令人心寒的冷靜和有條不紊。尤其身處其中,眼看著那些士卒們近乎機械的拋射殺敵,更讓人有種錯覺這不是慘烈的廝殺,而是和收割禾苗一般再正常不過的勞作。對人命的漠視,冷酷到令人發指。

沈哲子很清楚,未來類似的經歷於他而言絕不會少,他沒辦法從美學的角度去欣賞戰爭但也無可避免,心中縱有不適都要按捺住然後習慣它。

在他身前不遠,有一名年紀與他相仿的兵士左胸被流矢摜透,那稚氣尚殘的臉上除了痛苦之外,尚有一絲茫然無措。他胸膛急劇起伏著,嘴角不斷噴出夾雜著血沫的短促吸氣,手腳卻已經扭曲出極不自然的弧度。

待看到沈哲子行過來,他下意識還要翻身行禮,沈哲子連忙沖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要動,不要動,沒事的!”

那少年兵士喉嚨裏發出模糊的荷荷聲,讓人辨不清他想說什麽,只是嘴角有更多血水洇出來。

“醫師在哪裏?”

沈哲子示意親隨們按住這名少年,自己起身頓足怒吼道。

兩名麻衫上沾滿血水的醫師快速沖過來,有些粗暴的撕開少年衣衫前襟,只余下箭簇周圍那一角布片。稍加診斷後,兩人似乎有了決定,其中一個取出剪刀剪斷前後露頭的箭羽、箭簇,另一個則在竹筒中傾倒出一些爛泥狀的藥膏,在兩手掌心抹勻,而後才對那少年咧嘴一笑:“小子,要挺住!”

那少年聽到這話,兩眼閃過一絲茫然。

“壓住他肩腿!”

另一名醫師暴喝一聲,繼而鐵鉗夾住那箭杆一端驀地用力一拉,血淋淋的箭杆頓時被拉扯出來,與此同時,一股血箭陡然飆射而出!那少年四肢驀地挺直,額頭上青筋暴起,眼眸中神采快速黯淡下來,喉嚨裏荷荷聲沙啞到了極點!

沈哲子蹲在了一邊,看到這一幕時眸子驟然一凝,受後世那些記憶影響,他本以為這少年會大聲嘶嚎出來。然而看到這一幕才明白,真正深入到骨髓的疼痛,人反而是喊不出聲的。

另一名醫師兩手捧住藥膏死死壓住那少年前胸後背的血洞上,但是仍有血水順著他的指縫汩汩湧出。那少年臉色越來越蒼白,身體如犯了瘧疾一般篩糠顫抖,眼珠已經不斷往上去翻動。

“熬得過眼前,挺得過今晚,養不多久,又是一個悍卒。”

郭誦行到沈哲子身後,順著他視線所指望去,嘴裏嘆息道:“若是在北地,也只能一刀了事,省了許多痛楚。”

沈哲子如夢初醒,驀地站起身來在遠地徘徊數步,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擺手道:“我無事。”

看著少年袖下雙手既不自然的長開又攥起,郭誦心內嘆息一聲,大凡有正常人性嗜好之人,誰又願看這種慘絕人寰畫面。沈哲子承受力要比他所想還要好得多,當年他初上戰陣,每次都只顧得上抹眼淚,幾個月後才敢持戈揮刀。

沈哲子倒不知郭誦所想,揮刀割下一角衣襟擦擦額頭上的冷汗,旋即更覺幾分黏濕,而後才發現那一角衣衫早被血水打濕,不用想眼下他額頭也是血紅一片。他自嘲笑了笑,將手中沾血布片丟在墻角,然後才行至垛墻前,望著下方狼藉戰場皺眉道:“我觀先前所戰,敵形甚亂,應該不是歷陽精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