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6章 行路難

上巳日修禊乃是士庶同樂的大事,因而如今的大江之畔,不獨有眾多民眾香草結環、濯水為樂,亦有大量為官者呼朋喚友,於竹樓上曲水流觴,詩賦相和。

庾懌身穿一件時服鶴氅,坐在江中小島一座竹樓上,伸出手撚住流觴杯翼一飲而盡,旋即又將漆器酒杯置於面前流水中。看到堂上眾賢雲集,其樂融融,心中不免傷感,又有幾分感慨。傷感之處在於,如今他所坐的主席,若是大兄仍在,豈能輪到他恬然居之。

至於感慨處則在於,往年大兄在世時,對三弟庾條多有薄視。然而如今若非三弟在京口經營的一番局面,他也絕無可能安坐此席之中。

京畿陷落,西面諸多人家湧來此處。如今在這竹樓中,單單南北舊姓人家便不下數十。像是潁川荀氏、沛國劉氏、太原王氏、河東衛氏等等,都是中朝以降舊譽隆厚人家。

而以個人名望而論,潁川荀邃乃南渡老人,平原華穆乃是太常華恒族弟,陳郡謝裒曾居大尚書,吳郡顧眾、會稽賀銘俱為江東名士。在這一群人當中,庾懌資歷名望都是太淺,原本也不應輪到他坐在主位,但眼下眾人都請他坐於此,便是已經表明了對他的認可,承認他代替大兄在時局中的位置。

這一份認可,對於庾懌而言實在太重要了。他以中書侍郎而假中書事,若是不能獲得認可,後果無疑是災難性的。眾人對他的認可,便意味著對來日京口行台的認可,只有如此,來日平叛中他才有可能執掌大局。

座中這些人家,多與隱爵有涉。庾懌也明白,這些人之所以肯予他認可,其中相當一部分也是看了庾條的面子。因而再望向三弟庾條,庾懌的神態便更加溫和。繼而又想到讓庾條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沈哲子,心內不禁感念更深。

早先庾懌其實也如大兄並時下許多北人一般,對南人不乏警惕。但相對於其他人那些情感上的好惡,庾懌又不乏自察之心,明白他們這種警惕其實也只是一種偏見。若是南人真的一意要與僑門為敵,移鼎江東之事絕難做成。換言之,江東局面若想維持下去,絕對不能將南人排斥在時局之外。

在這一點,庾懌跟大兄其實是有分歧的。他深知自家在中朝雖然略具根基名望,但落在他們這一支身上,其實難稱顯宗,更不要說與根深葉茂的瑯琊王氏相比。若想要獲得與瑯琊王氏那樣在時局中舉足輕重的地位,不只要靠鄉人故舊的支持,南人的支持更加重要。

正是因為這樣的心理,庾懌並不排斥與沈家的交往。尤其這麽多年交情下來,原本的功利之心之外,他與沈充也不乏惺惺相惜的認同。所以對於近來喧囂塵上會稽分州之舉,庾懌心中並無排斥,甚至親自出面去說服那些對此持警惕態度的僑門舊姓。

重任驟然加身,稍有不慎便是滅族之禍,庾懌不能再如那些僑門人家一般袖手空談,他必須要考慮到更實際的問題。會稽分州表面上看是南人的一次突圍,但實際上,將事權分割下去反而更有利於中樞平衡局面的操作。尤其沈家乃是他堅定不移的盟友,借此示好於南人,不只有利於平叛,更有利於平叛之後的局勢平穩。

而且沈哲子也與庾懌有過深談,會稽分州只是權宜之計,一方面是為了抓緊一點軍權平叛之用,一方面也是給他們爭取多一點政治籌碼。待到以後局勢平穩,他們要進取的是整個揚州,而非簡單的江南一隅!

對此,庾懌深以為然。過往這段時間,會稽分州基本上已經在京口達成共識,當然不是如吳人所設想的那樣沿太湖南岸一刀切下,整個吳興、大半吳郡都要劃為新立的東揚州。而是以浙江為線,一路向南延伸至廣州,基本上就是沈充如今都督的範圍。

這樣一方面可以滿足吳人立州的要求,一方面還能保證朝廷對三吳大半的直接統轄,可以說是各自讓步。

不過相對於會稽分州,庾懌更關注的是京口設立南徐州。一旦平叛戰事拖延太久,行台久立京口,而京口又是徐州所轄,郗鑒作為徐州刺史,哪怕再如何嚴防,都難免要被其搶奪一部分中樞事權。而且京口的戰爭潛力同樣很大,並不遜於淮北廣陵。一旦南徐立州成功,他家與沈家的聯合便掌握江東半壁,優勢會馬上凸顯出來。

雖然理是如此,但南徐立州卻無異於直接在郗鑒身上割肉,雖然如今徐州對於京口轄制影響可以忽略不計,但畢竟也是分割其事權。對於淮北反應如何,庾懌也拿不準。

雖然眼下賓客濟濟,氣氛也是融洽,但想到時下這千頭萬緒的事情,庾懌也實在輕松不起來。

正於席中自忖之際,庾懌忽然聽到席中有人哄笑聲,待反應過來定睛一看,便見一枚赤翼流觴停在他面前,不免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