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02章 勿憂必救

太極前殿乃是宮苑之間最為宏大的一座殿堂,通常只有在新皇登基、新年大朝會等等重大禮節之日才會啟用。但是眼下,隨著歷陽軍攻破建康城,社稷危亡之際,皇帝也被如今尚留在都中的重臣們擁護著來到此殿。

宏大的殿堂不乏威儀,但殿中不過寥寥十數台臣,則又顯得異常的冷清。尤其在大殿之外,千數名亂軍甲士將大殿圍困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更給人一種危若累卵的凝重感。

禦座上,少年皇帝端坐在那裏,稍顯肥碩的臉龐並無往日的懶散亦或迷茫,緊抿著嘴唇,兩眼中不乏恐慌乃至於悲傷。他手中死死攥著一角絲帛,上面有淩亂的血色字跡“勿憂,必救”。他一望可知這是阿姊的字跡,乃是先前一名不知是何職事的官員塞進自己手中。

看到這字跡,皇帝心情很復雜,一方面是感到欣慰,阿姊既然讓人傳信給自己,那說明阿姊目下應該是安全的。另一方面又有一種被遺棄的孤獨和悲傷,阿姊已經脫險,而他卻落入了亂軍包圍之中。

在皇帝禦床兩側,坐著太保王導與光祿大夫陸曄,稍遠一些則是尚書荀崧和張闿。一眾須發灰白,不乏老態的台中重臣們,將皇帝簇擁在當中。神態之間雖然滿是莊重決絕,但這畫面拉遠來看,總給人一種末路途窮、等待最終裁決的淒涼感。

禦座前方席上端坐著侍中褚翳,笏板持在手中,兩眼咄咄逼人,似是隨時準備效死於禦座之前。而在禦座後方,則端立著右衛將軍劉超與侍中鐘雅。鐘雅腿傷未愈,只是竭力站穩身形,以至於腿上傷口再次迸裂,血水沿著袍服流淌到腳邊地面上,此公神態卻是冷靜,不露絲毫痛色。

這已經是如今尚留在台城,僅剩的幾名重臣。至於大殿下方,也肅立著十多名台臣,神態或慷慨或沉靜,盡皆默然無語。

許久之後,殿前突然響起一陣騷動,這讓殿中眾臣臉色皆微微一變。王導下意識擡手將皇帝往自己身側攬了攬,後方鐘雅並劉超各持笏板沖到禦座前方,以身軀來作遮擋。而褚翳並殿中其他台臣,也都在禦階下列成一排,兩眼死死盯住殿門方向。

擁堵在大殿門前的亂軍甲士們散開一條小徑,王悅在其中穿行而入,待看到殿中情形,先是稍有錯愕,然後連忙施禮致歉,然後才大禮參拜殿上的皇帝。

待見到是王長豫行入,眾人雖然略感意外,但繃緊的心弦總算放松些許,各自歸位。

而太保看到王長豫後,臉色卻是驀地一變,他自知兒子如今擔負怎樣責任。瑯琊王之所在,可以說是他與中書共議之後安排下來的一個備案,如今兒子出現在這裏,莫非瑯琊王已被叛軍掌握?

略一沉吟後,王導自禦床上行下來,示意王悅行至側殿,待到左右無人,才低語問道:“我兒為何至此?”

王悅神態有些尷尬,垂下頭來小聲道:“兒有負所托,褚季野先時率眾將瑯琊王送出都外。”

王導聽到這話,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倒也沒有太過動容。早先他與中書雖然有此議,但也沒想到亂軍破城如此猝然,他又緊急入苑將皇帝迎至太極殿,並沒有時間再去顧及瑯琊王。

褚季野此人他也知,乃是一個赤忠之人,堂上之侍中褚翳便是褚季野堂兄,是一個可以信重之人。瑯琊王交其手中,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若再逗留城內,早晚陷於賊手。

“與褚季野相謀者,乃是杜道暉。杜道暉曾言,皇太後陛下也已脫困出城。”王悅又低聲說道。

聽到這話,王導臉色卻是陡然大變,整個身軀都驀地一顫。中書執政以來,他雖然喑聲自處少履台城,但對都中基本人事關系卻不陌生。杜道暉此人與海鹽男行極密切,若此事有此人涉入,那麽沈家必然難脫幹系。

皇太後與瑯琊王俱入沈家掌握中,尤其是在京畿陷落、天子蒙難這樣的社稷存亡時刻,其中意味,讓人不敢深思!換言之,如今殿上這個皇帝,乃至於他們這一眾台臣,已經不是維系江東局面的重點,必要的時候,能舍則舍!而京畿之外的形勢重點,經由此事,也被南人一把篡奪入手!

“褚季野何以如此不明……”

哪怕素來雅量非常,王導得悉此事後,心內仍是驟然翻起波瀾。身為時局中的掌舵者,他與中書雖然執政理念和手法不同,但都秉承一個底線原則,那就是絕不能讓南人越過警戒,掌握到把持時局的權柄!一旦發生這種事情,他們這些客居異鄉的僑門處境將急轉直下!

王悅見父親臉色變幻不定,心中也是倍感氣虛,只能低頭澀聲道:“兒子無能,辜負父親信重托付……”

腦海中快速掠過諸多念頭,王導也知事情已經發生,再怪罪兒子已經沒有意義。他只是感慨沈家反應之敏捷,城破如此猝然,就連他至今尚有幾分發懵,沈家卻一手搶出皇太後,一手掌握瑯琊王,搶在了所有人的前面攫取到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