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4章 失眾獨夫

庾條聽到這話,神情便有些不自在,但因席中尚有客人,即便不滿,也不敢出言反駁,只是恭聲道:“大兄教誨,不敢有忘。我雖多行商賈,不敢絲縷取之不義,絕不敢為害我家聲。”

溫嶠亦被庾亮這話說的有幾分尷尬,不過他們兩人結識於微時,他也知庾亮秉性素來如此,並不因此而介意。但這話題由他引出,總要提庾條申辯幾句,不至於讓氣氛過僵,略一沉吟後才笑語道:“貨殖雖是民生末端,但能均輸盈缺,暗合損補,幼序長於此道,若能興廢於一地,倒也未遜於牧民之選。”

庾條遞過去一個感激的眼神,繼而開口道:“是啊,大兄。我自知自己非能勤於為政任事,若強逐於此,損名折望只是小節,若是怠政傷民那才是其罪大焉。況且我家任事者不乏,大兄更有輔政統理之重任,不肖居於野中,不求俱幸,也是應恪守的本分。”

庾亮聽到這裏,臉色已經漸有緩和。對於庾條在京口操持商賈之事,他心內其實是不反對的。庾條的性情不乏浮躁,若真要強求進仕,或要讓自己多多分心照拂,反而不美。況且也正如庾條所言,他家已占物議風潮,若真是滿門顯重,則不免讓人更加側目。

正因如此,幼弟庾翼早到進仕年紀,庾亮卻仍未給其安排具體任事,就是要壓一壓,養望幾年。就連他的兒子庾彬,若非是不放心皇帝的學業,庾亮也都不打算放其任官。

理雖如此,但庾亮仍要忍不住敲打庾條一番,除了長久以來庾條讓人不省心的脾性之外,也不乏早先那隱爵帶來的陰影。但歸根到底,最重要的還是庾亮看不慣庾條與沈家行得太近。尤其眼看著沈哲子在都中諸多運作,他卻無合適的手段去壓一壓,這種不滿的情緒便更加強烈。

庾條也知大兄對自己的偏見由來已久,今次歸都就是打算用事實說話,眼見大兄神態有所緩和,便連忙招手示意仆下呈上一批卷宗,陪笑道:“今次歸都,我就要向大兄仔細介紹一下京口近況。得益於商盟並隱爵並行,如今彼鄉風物已是大不相同……”

京口近幾年的變化是顯而易見,庾條準備又充分,張口侃侃而談。他已經習慣了在京口與人交流的那種氛圍,張口並無太多虛詞,直接就是準確的數據羅列。而最能彰顯京口之繁榮的數據,第一是貨品的交易量,單單米糧這一項,就在五十萬斛左右。第二則是如今京口有籍可考的民夫,已經達到五萬人之巨!

隨著庾條講解越來越深入,溫嶠也漸漸聽得入迷,那些數額龐大的數字在庾條口中一一道出,幾乎每一項都給溫嶠帶來極大的震撼。別的且不說,單單那在籍的五萬民夫,便讓溫嶠咂舌不已。

他治理江州數年,對於時下人力的欠缺感觸尤深。時下雖然大批流民南遷,但卻很難將之完全轉化為可以投入生產的勞動力。一方面是這些流民難於統禦,不安一隅,還有就是流民當中本身便有的宗族蔭附關系本身就抗拒官府的強硬安置,還有就是本地人對於安置流民的抗拒。這還只是人事方面的原因,至於耕地、農具、食糧的缺少,則更加讓人一籌莫展。

江州是江東大州,僅次於三吳的重要產糧地,溫嶠的前任應詹在任時首倡官屯以安置流民,本身已經給溫嶠留下了一個尚算可以的底子。他上任以來也是力推此事,州府包括各級郡縣所掌握的屯田吏戶也只在三四萬戶之間,這其中還包括許多山蠻部落被闔族編入籍中,想要再進一步,已經極為困難。

而庾條所言的在籍民夫,那都是正當壯年的勞力,每一人背後都意味著一個數口之家。換言之,單單京口這一地對於流民的安置和統禦,幾乎就已經達到江州兩任刺史數年苦功!

除此之外,更讓溫嶠感到詫異的,是庾條數據中對於京口並其周邊流民總數的統計,不只得出一個將近二十萬戶的總數,數額更是精確到了千數級。如果這個數字並非胡亂捏造而是有確定的統計渠道,那麽這個隱爵對於京口的掌控力道可就太強了。

要知道,流民南遷,本身便不是官府控制下的集體遷移,而是各家各戶自發的南來避禍。這其中又有豪強高門蔭占裹挾諸多人口,早年朝廷行過幾次小規模土斷,往往都因掌握不到具體的流民情況而只能流於淺表,很難深入進行下去。因為這關乎到各個人家切身利益,哪怕台省執政高官,對此都是不予配合。

溫嶠對此感到詫異,也是因為對京口情況的了解不深。如今京口左近各家立業興家的方式,並非以往世族莊園的常態,商賈集貨占了很大的比重。只要有經濟行為,哪怕沒有成熟系統的金融觀念配合指導,資本都是趨向於高回報、高利潤的經濟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