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8章 長鳴於世

在道觀後山這一片山林中,有一條小河潺潺流淌,左近皆是合抱巨木,郁郁蔥蔥,人跡罕至。

然而此時的山林卻並不靜謐,有十幾名赤膊壯漢錯落分布在林中,精壯的臂膀揮舞著利刃砍刀,將一株株林木伐倒,又有人沿著溪流將枝丫修葺完畢的圓滾滾巨木沿著溪流拖曳到偏僻之處,藏匿在了山石雜草之後。

“手腳都放快一些!天色將晚,六郎稍後便要回來,可不要被他發現我們盜伐旁人林木!”

一名杜家部曲什長低吼道,一邊劈砍著橫倒在地上的樹木枝丫,一邊指著不遠處一名壯漢低語問道:“封二,讓你去聯絡買主,可曾有了眉目?隨用財貨即將耗盡,若再無財貨進項,拿什麽來養你們這群無肉不歡的大腹貨色?難道還要讓六郎背著我等去售賣先主公留下的器用?”

那名為封二的壯漢聞言後忿忿道:“貉子可恨!聽到我是異鄉口音,大多不願搭理。縱有幾個談下去,價錢也是壓得極低!”

聽到這話,那什長動作頓了一頓,神態頗多苦悶:“咱們偷伐別家林木,已是不法。這些林木長堆在此,隱患越大,若是事發,連累主家家聲,我等死難償罪!罷了,且不要計較價錢幾何,早早將這些林木處理掉。”

“要我說,既然都是偷盜,咱們何必在這山林對著草木逞威?不妨趁夜放板秦淮,沿途掠資。早年祖豫州也是為此,就算事泄出去,日後咱們輔弼六郎成就一番不遜祖豫州的偉業,於家聲又有……”

一人正低聲說著,偶然擡頭看去,整個人頓時僵在了原地,指著不遠處的山坡顫聲道:“六、六郎……”

杜赫邁著沉重步伐行過來,看著那些大汗淋漓的赤膀部曲,唇角翕動,已經不知該說什麽,只是眼眶中蓄滿淚水。

那什長見狀,手中柴刀頓時跌落在草地上,錯愕片刻後,他連忙行上前跪在地上,澀聲道:“六郎切勿怪咎旁人,都是仆下強迫他們……”

聽到這話,杜赫眼眶中淚水滾滾而下,彎腰拉起這名部曲什長,哽咽道:“我有何面目怪咎諸位?我、我……只恨我沒有祖輩風采,不能擔當家業於危亡。輾轉天涯,流落異鄉,你們不因我愚魯之才而拋棄,我……”

“六郎切勿言此!人世浮沉,或興或衰,大半機遇使然。我等累世身受主家恩義,豈能輕言背離!若不能輔弼少主重振家業,存此劫余之軀又有何用!”

見杜赫動情至此,杜家這些部曲也都是有感於懷,紛紛跪拜下去慨然道。

歷經諸多磨難,如今又是困蹇時下,眼見這一群忠義部曲仍是相隨不棄,杜赫心中更是感慨。他擦掉臉上淚水,解下身上袍服,踮起腳來拋在樹枝上,然後便笑語道:“便這一身衣衫尚可見人,可千萬不要汙臟了。”

說完後,他撿起一名隨從跌在地上的刀,手臂一揮低吼道:“天都要黑了,趕緊收拾了首尾下山去!”

“六郎不可!”

那什長見狀,連忙上前阻攔,杜赫卻將他推到一邊,手中之刀一橫,灑然笑道:“此身可佩侯印,可握賊刀。主仆一體,你們為此人所不齒之賊事,我這少主又怎麽會是無垢清泉?舊事休矣!此身不死,終將長鳴於世!”

說著,他已經俯下身來,一刀斬在了圓木上,斜生的枝丫應聲而落:“這一刀可值十錢,再不是終日碌碌無所作為,晚間要加餐自勉!”

眾人見狀,便也不再相勸,只是加快動作,快速將周遭砍伐的林木收拾妥當,然後主仆一行在溪中洗濯幹凈換上衣衫後,在後山兜一個圓,仿佛郊遊歸來一樣回了道觀。

入夜後,杜赫卻久久不能入眠。這一天的事情帶給他極大觸動,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心緒時而低沉,時而激昂。

許久之後,他驀地由床上翻身而起,臨窗而坐,點起了燈火之後,取出筆墨紙硯奮筆疾書,似要將過往這段時間來長久淤積在胸膛中孤憤苦悶盡數傾瀉在筆鋒之間。

不知不覺,天色已經大亮。

當仆下敲門行入時,頓時被室內情形嚇了一跳,只見杜赫恍如魔怔了一般坐在案前,伏案疾書。而在他身側的地上,則拋灑了諸多寫滿了字跡的紙張。

對於仆下的呼喚聲,杜赫充耳不聞,借著胸中那一股孤憤之氣,將自己所知功籌律章盡數寫下,仍覺意猶未盡,索性便繼續疾書,將他這半生所學,將他對南北時局看法,統統付諸筆端。

時間漸漸到了正午,硯中墨漬已幹,而杜赫也難以再書一言,他才將毛筆一拋,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順便將昨夜至今所書寫內容一點點整理起來,盡數放在了一個木盒中,交給早在門外徘徊良久的仆從,吩咐道:“將此物送至沈園,告訴沈家門生,沈郎若不觀此,將有半生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