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2章 忠骨難封

“李、李使君……”

郭誦聽到此語,眼眶霎時間紅了起來,南渡以來梗在他心口最大心結還非自身際遇的不堪,而是故主李矩去世已經數年之久,但卻至今不得朝廷封謚。對於他們這些滎陽舊部而言,關於李矩的封謚不只是簡單的一份哀榮那麽簡單,更意味著他們過往在北地浴血奮殺、抵抗羯胡的努力究竟有無意義!

因為未奉詔而過江,郭誦本身不便拋頭露面,但即便是如此他也不曾放棄努力。過往數年來,分遣部曲四方奔走,輾轉請托,然而卻始終難以溝通中樞,反而因此而暴露自己的行跡險些招惹到仇敵的追殺。

現實如此殘酷,許多跟隨南來的滎陽舊部或是銷聲匿跡,或是轉投別方,這不免讓郭誦更加悲憤哀傷。若非那時恰好沈哲子關注到他讓他看到一絲轉機,只怕他也要返回北地投一塢壁之中了此余生。

“若郎君能為舊主伸屈請封,誦必肝腦塗地,報此厚恩!”

郭誦俯身下拜,語調更有幾分哽咽,他與李矩之間不只是主從的恩義,更是至親,並肩禦胡求存,幾近相依為命,彼此之間的親厚關系並不遜於血脈父子!

沈哲子見郭誦如此感懷,心中亦不乏感觸。令行禁止,賞罰分明,這是一個朝廷該有的威儀。可是現在,世族罪而無罰,寒庶功而無賞,正邪混淆,威儀自然是蕩然無存。正因如此,也給了他這種心懷叵測之人暗竊名器以結私恩的機會。

過去這段時日裏,沈哲子也在發動都中人脈,漸漸將朝廷對於李矩的態度理出一個脈絡。

在北地眾多抵抗羯胡的勢力中,李矩出身不及王浚,名望不及劉琨,功業不及祖逖,悲壯不及邵續,因而也就不太受朝廷重視。但這還不是李矩遲遲不得封謚哀榮的主要原因,他要為李矩請求一應哀榮,最大的阻力還來自於流民帥。

至於原因,則就說來話長了,還要追溯到當年祖逖北伐。那時候黃河南岸混亂不堪,橫沖直撞的胡虜,各據一方的流民帥,還有流竄四方的乞活軍。作為一個外來者,祖逖要在此地站穩腳跟,必然會觸犯到各方利益。

因而當時依附於李矩的流民帥郭默便擅自出兵攻打祖逖,自此彼此之間埋下仇隙。李矩當時作為郭默的主公,自然也就承擔了這一份仇怨。如今祖逖雖然不在了,然而作為其繼任者,豫州祖約卻還手握強兵,對時局擁有極大的影響力。

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如今尚在淮北逗留的郭默。郭默雖曾為李矩部屬,但當李矩一方在羯胡威逼之下漸露頹勢時,他卻私自南逃,這無疑加劇了李矩部屬的離心,繼而便有大批部眾轉投羯胡,最終無法再立足江北。因而彼此之間恩義早無,只剩仇隙。

郭默的運氣要好得多,他南來時,正逢王敦之亂,郗鑒歸朝,肅祖大肆提拔啟用流民帥。這北地悍將一旦歸朝,便獲重用,統率宿衛頗立戰功,漸漸在江東站穩了腳跟。如今更是擔任北中郎將,監淮北軍事,假節。雖然因為劉遐部將反叛而搞得灰頭土臉,但在台中卻不乏聲援,聲勢並不算弱。

除了這些人為的障礙,沈哲子要為李矩爭取封謚,這跟當下的時局也是隱有相悖。隨著庾亮執政以來,一反此前肅祖對流民帥的寬容優待,開始打壓疏遠。

雖然有眾多困難,但沈哲子既然在郭誦面前道出此事,便已經決定要發力促成此事。除了借此延攬郭誦等這些李矩舊部之外,沈哲子也是真心想為這位在北地浴血奮戰、苦苦抵禦羯胡、匈奴肆虐的孤忠壯烈之臣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誠然逝者已矣,然而如今在北地仍有眾多塢堡主在艱苦的奮戰支撐著。這些人未算良善,但其中絕大多數心內都有一個共同的信念,不到萬不得已、無以為繼時,絕不曲事胡虜!所以,沈哲子不只要為李矩請封,還要是那種天下側目的大封!

“郭侯快快請起!”

沈哲子趕緊彎腰攙扶起郭誦,神態亦是凝重道:“你們這些忠義勇烈,鐵骨錚錚,拋灑熱血,守我華夏!但凡冠帶之人,豈能不俯首而拜!如此壯節,絕非春秋能抹,縱使眼下小屈,千載之後,亦是人間壯氣故事!我能做的,只不過是不使忠義寂寞,怎敢受郭侯如此大禮!”

郭誦聽到這話,神態更是激動。朝廷見疏他們這些北地執兵流人,但是剖心自問,他們所思、所感、所為無一點虧於朝廷!哪怕道途行絕,山窮水盡之時,仍不甘心屈於胡虜蕃治之下,不遠千裏而來再拜王廷!

然而迎接他們的,不是盛譽和勸勉,而是層層的阻礙,令人絕望的疏遠!可是他們又做錯了什麽?

南渡以來,心中預計的諸多委屈,這時候在沈哲子的話語激發下,一瞬間激湧出來。郭誦眼眶通紅,對沈哲子凝聲道:“寒傖不識名禮,惟求知己,舍身相報!郎君若能克成此事,使我滎陽義血免於錯拋,於我而言,不啻再造!日後郎君但有差遣,生死皆隨而已,絕無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