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2章 踵賢而行

“關於我這新識舊識,不知深公可有教我?”

沈哲子朗聲問道,聽到他這問話,其他人也都紛紛轉望向竺法深,希望這位佛理精湛的高僧法師再發議論。憑他們的造詣,只覺得這首佛偈有種洞察一切,悠然物外的豁達,細思之下頗有所得,已經很難予以辯駁。

竺法深思路被打斷,神情頗有不虞之色,這首佛偈給他觸動尤深,但若說到點評,卻已經不知該由何說起。

竺法深怯於開口,沈哲子倒不感意外。時下佛教,本就並未本土化,重要的經文缺失,是先天缺憾,不足形成一個完整的傳道經義,《金剛經》《法華經》等重要的經書如今統統沒有譯傳。

因而時下江東之人對於佛法的理解,往往是從玄學的角度加以探討。玄學在西晉時已經達到一個巔峰,從這個角度去詮釋尚有缺失、粗成的佛法體系,便會造成義有千種、法出多門的現象。單單在江東流行的般若說,派系就有六家七宗之多。

如此紛亂的一個局面,便定下了佛教本土化以及發展的一個基調,佛教是派系區分最為繁復的一個宗教,百家千言,眾說紛紜,乃至於互相攻伐。

換言之,時下如竺法深這一類高僧,對於佛法的理解自己尚且蒙圈,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用玄學理論去詮釋佛家觀點,這種格義手段雖然是一時權宜,但也形成佛教這種外來學說本土化的一種風格。

哪怕到了後世佛教經義已經打磨成熟,這種現象仍然難以完全杜絕,並不能說這種手段粗淺,只能說本土文化的頑強。

六祖慧能這一首佛偈,魅力之大並不在於對佛法有什麽高人一等的解讀,之所以能夠普世流傳,大概還在於那種能讓人似有所悟的意蘊。相較之下,神秀和尚那一首佛偈則就顯得不夠超然,不夠脫俗,心內尚有物,要時時勤拂拭,才能不惹塵埃。

若從玄學的角度去理解,神秀和尚這首佛偈稍顯用力,流於務實。而慧能這一首則逼格陡增,玄虛精妙到了極點。用俗語來解讀,神秀和尚這一首我知道挺牛逼,而六祖慧能這一首,我根本不知道哪裏牛逼。

時下就連所謂高僧造詣都只是如此,至於那些佛法愛好者,大概也就等同後世流傳頗廣“青年問禪師”的段子了。

被眾目睽睽望著,盡管心內尚不知該如何點評,但竺法深也不能長久沉默不語,沉吟了半晌後,才嘆息道:“沈郎前識有所覺,後識乃大覺。我已不知該作何定解,聞者各有體悟吧。”

這麽說便不吝於承認這首佛偈精妙,已經超出了自己能夠指點的範疇。於是圍觀眾人,反應各不相同,但顯然都難以接受這個結果。

“深公無所言,我卻尚有一點所得。”

沈哲子微微一笑,並無息事寧人的打算,他環顧眾人一眼,繼而笑語道:“凡仰佛者,一等守於行,二等守於經,三等守於言,等而次之不過執於相。於深公這等,或能恪行奉經,已算上等。至於我,應是等而上之身具佛性,深公之言常人或覺妙趣橫生,於我而言,仍是等而下之之論,不知深公可有異議?”

竺法深聽到這話,心內苦笑,縱有心反駁,苦於沒有佛言可引用駁斥,只是稍顯遲疑道:“應是如此吧。”

“你等於佛一途,能體會不過言之一端,或執禮舍財只奉金土雕琢之皮相,等而次之卑流,如何能體會佛性閃爍之妙趣?怎麽敢在我面前妄談佛言!”

沈哲子敢大言不慚論佛性,乃是因為時下並無人皆具佛性、人人可成佛那種方便法門之說,就連頓悟都不是一個人人接受的成熟觀點。既然已經在這學說裏搶占一個高地,沈哲子何必要韜光養晦,要讓以後人人羞於在他面前論佛,可保耳根一個清凈。

眾人聽到這話,神態之間自是不忿,但就連竺法深一時都難以佛理去折服對方,他們在這方面又能說什麽?

眼見眾皆喑聲,沈哲子冷笑兩聲,然後便拂袖而去。臨走前亦不客氣的一口啐在王氏兄弟腳邊,隨地吐痰雖然不衛生,但這舉動所傳遞出來的鄙視味道卻是十足。一時間,王氏那幾人勃然色變,但也只能站在那裏橫眉怒視。

庾條旁觀沈哲子舌戰眾人,正覺酣暢過癮,待見沈哲子舉步離開,連忙追了上去。行在道上,他已經忍不住笑語道:“深公乃是都中沙門名流,哲子郎君竟能於此道將之折服,難發一語。今日之後,郎君之名必能風傳都中!”

沈哲子聞言後心內不免一哂,他哪怕不懂佛法,也覺得這竺法深造詣實在難稱有多高深,大概是本身家學淵源養成不俗的玄學修養,而後再格義類比引用佛經,談吐便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但這種完全依附於玄學的佛學造詣,完全流於虛妄幻滅,僅僅只能給人提供一套逃避現實、流於無作為的理論罷了,算不上有多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