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7章 譙國桓溫

譙國……桓溫?

聽到這少年作自我介紹,沈哲子嘴角下意識抖了抖,突然有種虛無幻滅的感覺。

如果說在這個年代,他對認識哪一個人而倍感期待,第一是王導,第二個便是桓溫。王導自不必言,典午朝中第一人,興廢立鼎,有再造社稷之功。

至於桓溫……沈哲子對這個人的印象則要復雜得多,簡而言之一句話,這個人是東晉門閥政治中能夠滋生出來最優秀的人才。不單單只指桓溫這一生的功過,更是這個人的秉性和做事的手段方法。在一個所有人都看不清楚前路的混沌時下,這個人摸索前行,將這個時代的權臣模式推到了一個極限。

少年桓溫難得莊重的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卻沒想到眼前這少年非但沒有作出回應,反而兩眼散漫沒有焦點,似乎已是神遊於外,心內便有些無法接受對方對自己的無視。

他神情變了一變,驀地躍下石槽,以示不受非禮之恩,站在草地上凝聲道:“南來門戶,豈獨王葛?閣下目高人頂,原是我不當與你並立!”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回過神來,確是沒想到桓溫自尊心如此強烈,自己不過反應稍慢了半拍,對方已經忿色溢於言表。眼見桓溫又氣哼哼返回梨樹底下費力往上攀爬,沈哲子便笑道:“我是訥於與人交際,桓兄何必如此察察不能相容?令尊桓宣城之名,我亦早有耳聞,高賢子弟,果然不同凡響。”

聽到沈哲子的聲音,少年桓溫動作頓了一頓,繼而轉過頭來,似是仍然有些難以釋懷,以少年倔強眼神審視著沈哲子,站在那裏問道:“那你又叫什麽?”

“吳興沈哲子。”

沈哲子站在石槽上,居高臨下遙遙拱手,又對桓溫作邀請狀請其再上石槽。

“吳興沈哲子?你就是那個前日被人刺殺,而後又輕信旁人縱走兇徒那一個……”

講到這裏,桓溫才意識到這事似乎不怎麽光彩,話語一頓,轉而笑語道:“沈郎詩作,我亦有拜讀,確是不錯。沒想到今次在此相見,真是幸會了。”

說著,他便又躍上了石槽,只不過顯然對沈哲子興趣不是很大,注意力很快就放在了竹台上,卻因為耽誤了頗久時間,並不能接上此前所聽的內容,便有些尷尬的望向沈哲子,訕訕笑問道:“沈郎不曾落地,可聞王阿奴言何?”

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坐在羊忱左手邊那個年紀稍小的年輕人。

阿奴本為時人慣用愛稱,不乏人將之作為子侄小字稱之,單聽這個稱呼,沈哲子倒猜不出那年輕人身份。聽到桓溫的問題,便隨口回答道:“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

強行將周政在魯地推行,就好像推著船在陸地上行走,不只不會有功績,反而還會遭受殃害。因為彼此談鋒越發激烈,這個年紀稍小的王阿奴已經漸有詞窮難支之勢,引用的這個語出《莊子》的經句雖然吻合自己的論點,但是過於著力露痕,在清談當中並不算第一等的談鋒。

然而桓溫聽到這話,卻忍不住拍手叫好:“正應此言以論,發我未及之意,王阿奴清談之功確是不俗。”

聽到桓溫這麽說,沈哲子笑著微微搖頭,原來他見這家夥對竹台上的清談那麽上心,還以為功力應該不錯,原來也就是馬馬虎虎。不過這倒也情有可原,桓彝雖然名列江左八達,乃是時下名氣不小的名士,但其實並不以清談而見長,沒有這種家學淵源,桓溫自然不可能對此道有多深的研究。

沈哲子本身清談本領也是馬馬虎虎,只在訓練族叔沈沛之的時候有所接觸,試著論過幾次,人前並不曾顯露過。清談尚不同於後世的辯論,除了要辯贏對方之外,談鋒更要清麗玄虛,一個觀點要反反復復打磨論述,一語道死不留余地,哪怕是勝了,也並不能算是好的清談。

桓溫眼下對清談的理解,顯然尚停留在勝負這一表象上,聽到自己心內支持的對手有力的闡述自己的觀點,便喜上眉梢,但卻看不出那位王阿奴已經距離敗陣不遠了。

見沈哲子這神態似乎不怎麽認可自己的看法,桓溫便有些不悅,皺眉道:“倒要聞沈郎吳中清音,不知能否有幸?”

見這家夥觀旁人清談漸有技癢姿態,居然想要在場外與自己論上一場,沈哲子笑著擺擺手道:“大音希聲,至仁尚矣,言必有缺,我還是不要獻醜了吧。”

桓溫聽到這話,眸中微露思索之色,繼而在口中喃喃念叨幾句,眼色卻是漸漸發亮,繼而指著竹台上那些人笑語道:“大音希聲,至仁尚矣,原來都是等而下之之語,哈。”

說著,他眸子轉向沈哲子,便顯出一絲熱切親近之意,對其低聲道:“這種話,沈郎可不要在旁人面前隨意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