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0章 豎子陷我

建康城南長幹裏,因靠秦淮水道,貫通東西,連接南北,乃是建康城最繁華所在。丹陽張氏祖宅便位於此,因此地士庶雜居,人員雜蕪,因而張家大宅頗有些超出規制的建築規格,乃是先帝特旨允許,可見張氏在國朝所享之尊崇地位。

張蘭的牛車過門直趨中庭,待下車後他疾問幾名侍立庭前的門生:“我大兄可在家中?”

得到肯定回答後,張蘭便捧著那個木匣急匆匆行向張闿所在院舍,行出幾步後又吩咐一人道:“車內尚有一錦盒,一並取來。”

張闿此時正在小廳中與幾名賓客欣賞一幅畫作,畫中乃是一名方士持杖而行,神情恣意,姿態灑然,頗為傳神。說到這一幅畫作來歷,亦為一樁趣事,乃是張闿近來頗為得意之事。

近來他休沐在家,閑極而出門遊逛,偶在小長幹大市一肆中發現這一幅畫作,由其筆觸格調當即便覺不俗。待將這畫作買來,與一眾同好丹青之道的友人閑而欣賞觀摩,漸漸推斷出這一幅畫作應為畫聖衛協所作《高士圖》其中一幅,不知因何流傳於外,竟被張闿慧眼所識,由一幹雜貨中挑選出來。

張闿雅好丹青,雖無妙筆,卻自負識鑒之能,於是這件事便成為他引以為傲的事跡,每每都要與人提及,不覺厭煩。

“衛公之畫法,形準而意壯,筆巧而神清。諸位觀此衣帶,似有乘風而舞蕩,氣貫而形盈之感,這正是衛畫的妙趣之所在啊!”

張闿指著畫作贊嘆不已,身邊幾名門客無論是否領略得到這畫作妙處所在,都紛紛點頭附和,再贊張闿幾句識鑒之能,於是便賓主盡歡。

或是近來聽到此類贊賞太多,張闿倒也並不過於欣喜,只是笑語道:“我又哪有什麽慧眼,不過是識多而已。觀此衛畫之妙,更慕其師曹不興該是怎樣的絕妙之筆,只可惜曹氏真跡絕少,至今也無緣一觀。”

江左善畫者,衛協雖稱畫聖,然舉世公認仍列於其師曹不興之下。曹不興之畫號稱吳中八絕,僑門南渡之初,王廙被北人舉為江左書畫第一,常遭吳人譏諷那是不曾見過曹不興畫作,妄自尊大而已。因而雅好書畫者,皆以能觀曹不興畫作為人生幸事。

其中一名賓客下意識道:“我倒曾有幸見過曹氏真跡,乃是一尊臥石之虎,觀之遍體生寒,令人不敢細覽,確為畫中極致。”

聽到這話,張闿興致不禁大增,忙問道:“不知何處可觀得?”

“便是曹氏故裏,吳興沈氏堂中。曹沈前代素有聯姻,因而曹氏……”

那賓客講到這裏,話音驀地一頓,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

張闿聞言後呵呵一笑,不再多說什麽,神情間難掩失望之色。其他人見狀忙又轉移話題,只是先前輕快歡愉的氣氛一時間卻是不在了。

正在這時候,張蘭疾行步入廳中,到了張闿身前耳語幾句,張闿臉色驀地便陰郁下來,對幾名賓客擺擺手,說道:“今日盡興,諸位各自歸去吧。”

待眾人依次離開,張闿才打開張蘭奉上的那個木匣,將其中卷宗草草翻看一遍,神情益發冷清,沉聲道:“那沈家子講了什麽?”

張蘭便將先前在沈家彼此交談內容再復述一遍,神色忡忡道:“大兄,你覺得這沈家子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重要嗎?”

張闿將那些卷宗拋在了案上,半身靠著胡床,指了指張蘭,一副欲言又止模樣,最終還是忍不住嘆息道:“那沈家本就清望不著,你又何必故作聰明鼓動人去敲登聞鼓致汙他家!”

張蘭聽到這話,神色也是一苦。當時都中汙蔑沈家已成風氣,他恰好處理一樁訟案與沈氏有涉,隨手為之哪想後來會有這麽多波折?

歸途中張蘭已經將那些卷宗細細覽過一遍,更加覺得事態有些嚴重。百年傳承的大世家,若說處處與人為善,絕少鄉裏糾紛,那怎麽可能!

這些卷宗所記錄的都是小事,尋常時節根本不值一提,但最驚人之處在於詳盡、量大。其中有的罪狀,就連張蘭都不甚清楚。

但亦有一些卻是不耐深究,一查就會暴露大問題,比如他擔任句容縣令時,家人私營水埭,致使水淹田舍死傷二十余人。若順著這一件事查下去,便能查到當時任晉陵內史的張闿借開新豐塘而私納數百蔭戶。但開新豐塘又是一樁利國利民的善舉,左近郡縣因而得利,張闿因此功位居九卿。

在不損國計的情況下,為自家謀取一點實惠利潤,對時下這些世家大族而言,已經是極有操守的行為,實在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但在南北對沖的時下,一旦被人揭開,只怕就會有人借此咬住張家不放,一路追究下去。到了那時候,什麽見不得光的底色都要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