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3章 前朝帝宗

沈沛之言道這個任球行為秉性怪異,不避財貨,卻對官位避如蛇蠍,這在沈哲子看來也並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矛盾。

所謂名士,在後人看來應是那種藐視權貴,蔑視名爵,更視錢財如糞土的一類人,但其實不然。清高到恥於稱錢,口呼阿堵物的大名士王衍,斂財之心卻不減,更有夫妻漏夜伏案擺籌算數的事跡流傳。

真正能夠做到極致的名士也不是沒有,比如名列江左八達之中的王尼。此人出身極卑,本為軍戶,但卻極有清異才趣,寓居洛陽時,當時名士皆樂與之交往。當時王尼在護軍府為養馬卒,為了幫其免除軍籍,名士結伴往護軍府去,直奔馬廄宴飲而去,卻不拜會護軍府主官。

護軍府主官因而生異,不敢苛待賢人,索性給王尼放籍。此公放達恣意,甚至敢直接當面駁斥當時執政的東海王司馬越,而司馬越竟因其名重而不歸罪,王尼也因而在洛陽更得達官顯貴禮待。

故事的前半段,乃是人們喜聞樂見的名士清高逸聞,後半段畫風卻轉了。

洛陽陷落後,王尼避居荊州。時任荊州刺史王澄乃是王衍之弟,禮敬名士,尚能禮待王尼使其衣食無憂。

後來王澄被王敦所殺,王尼便沒了恩主靠山。居無定所,衣食皆缺,白日使其子駕一牛車四野浪蕩,晚上父子相擁車內而眠。等到食物斷絕後,殺牛毀車,牛肉吃完了,父子俱餓死。

誠然王尼這一生,生於寒微之家,卻受公卿禮待,至死不損其節,可謂求仁得仁。但若換一個角度,由其子來看,這個少年草草一生,沒有選擇的余地,沒有擺脫淒慘命運的可能,何等的悲涼,何等的絕望!

人之一生,該有追求,該有夢想,但在此之前,最基本一點是要承擔自己該承擔的社會義務。既然沒有興家置業的打算,那就管住胯下半尺之物,不要生出孩兒來再如此戕害!

如王尼此類名士,已是入了魔障,滿眼只看到詩和遠方,身邊之人、身邊之物半點都不留念,死不足惜!

若說其悲劇乃是亂世所致,但同為江左八達的桓彝、謝鯤皆知邀取清名只是手段,亂世求存哪能無為。這不是一個道德氣節問題,而是一個智慧和能力問題。

任球亦是寒卑出身,由其妻斷發養家可知家境未必能比王尼好上多少,但此人亦知邀名之余取財以資家用,可知他並非一個執著於追求白璧無瑕美名的妄人,有務實的一面。但由其屢經舉薦而不出仕,則又能看出此人應有不同於尋常人的抱負。

像任球這種寒門出身沒有背景的人,一旦被何人舉薦為官,便相當於成為舉薦者之門生,政治生涯與此休戚相關。時下南人弱勢,朝廷裏以僑門為尊。這任球縱有些名望,也只在吳中流傳而已,哪會得到僑人的認可。像他這樣一個南人寒庶,縱使能謀一官身,也只是受人蔑視冷眼而已。

至於任球為何會對自己這樣熱心,沈哲子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原因所在。時下他老爹沈充可以說是南人當中碩果僅存實權在握的高官,沈家今次又得以備選帝婿,無論能否成事,都顯示出龐大潛力。對任球這種有務實之心,願立事功的寒門名士而言,沈家自然是首選的投靠目標。

對於這樣的人,沈哲子是樂於接納的,對於沽名養望以作晉身之階這種行為,他也並不抵觸。只要這個任球真有任事的才能,他就樂意幫上一把。哪怕對方並無錢鳳那種才幹和陰謀之能,憑其長袖善舞的交際手段,幫自己營造維持一個名士圈子,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關於這點謀算,沈哲子並不對沈沛之諱言,笑語道:“日後我家亦要大興土木,修築園墅,以作時下都中賢逸名流悠遊之所,叔父你是我家主持此事當仁不讓之選,如任球這種交遊廣闊者,可要善加籠絡優待。”

聽到這話,沈沛之有些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珠:“哲子,你所言為真?”

“我怎麽敢妄言戲耍叔父,這段時間,叔父再去別家宴遊時,可稍留意別家園墅布局美妙之處,博采眾長,方能一枝獨秀。至於張氏隱園,雖得自然之趣,卻非久居之所。”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這張家隱園名氣影響雖然不低,但風格卻太過小眾。若非吳郡張氏乃是吳中首屈一指清望高門,這裏在旁人眼中不過一座廢園而已,怎麽可能吸引到人來駐足。

吳興沈家終究新出門戶,清望較之張家拍馬難及,想要經營起這樣一個名士圈子,自然要在別的方面下功夫。將園墅修築的美輪美奐只是第一步,等他日後成為帝婿,也是一個不小的吸引。

打造一個名士圈子確實很有必要,若沈家早有這樣一個發聲工具,今次飽受非議就不必玩命演一場戲,大可從容不迫的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