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5章 肘腋生患

聽到老爹的話,沈哲子才知他今天出城去了做了什麽。單單這一句話,便透露出許多信息。

第一件就是庾亮對沈家已經不信任,有了自家掌握方鎮的念頭和權柄。豫章乃是江州大郡,庾氏將手伸去那裏,意味如何不須贅言。江州刺史應詹乃是帝黨重臣,庾家既然敢於公然越線,則意味著庾亮已經漸漸擺脫依附於皇權的尷尬處境。庾懌此去,應是為爭奪江州方鎮而鋪路。

第二件事就是庾氏兄弟有了分歧,庾亮並不希望沈家成為帝戚,在這個時節將庾懌支出建康,原因可能是庾懌與大兄意見相悖。

第三層意思則是在選擇帝婿的問題上,皇後有極大的話語權,而庾懌在某種情況下可能影響到皇後的選擇,所以庾亮在這個時節將其支離建康。

這幾層意思再集合起來引申出的一個含義,便細思極恐,那就是皇帝的處境已經非常惡劣,不獨健康因素,更重要的是權力已經漸漸衰退。

這些只是沈哲子的猜測,但他現在最好奇的還是自家怎麽能獲得備選帝婿的資格。有實力並不意味著被認可,尤其是在門第婚盛行的時下,若門第不配而貿然求婚,對於被求婚者簡直就是一種羞辱。

陳郡謝氏謝安之父謝裒為子謝石求婚於瑯琊諸葛恢,其時謝家謝尚已經得列方鎮,謝裒本身亦是九卿之尊,仍被諸葛恢拒絕,就差指著鼻子罵你算什麽東西。一直等到諸葛恢去世,兩家才得以聯姻。

沈家這兩年雖然煊赫一時,但也僅限於吳中而已,若說憑此就能與瑯琊王氏、潁川荀氏等世家並列,未免有些過於小覷天下世家。吳郡張氏早早退出,深究下去未必沒有恥於和吳興沈家並列的因素。

就算如錢鳳所言,皇帝心內早已欽定沈氏,也繞不過一幹宗室去,因為這會拉低整個司馬家的婚配標準。說到底,沈家只是南士,而且還是南士中的二等清望。

聽沈哲子提起這個問題,沈充便微微一笑,繼而說道:“我家得列備選,確為當今陛下之意。不過真正得列其中,卻是全靠我家自己努力。”

說著,他便講起當日在通苑中面君種種,臨別之時,皇帝曾有副車虛置之語。帝居正駕,掌副車者號駙馬都尉,自曹魏何晏開始,帝婿多居此任,因而後世以駙馬相稱。

聽到老爹解釋,沈哲子才明白自家得到這個機會,多賴老爹這個臨時抱佛腳之舉。怪不得吳人提起老爹都要言其詭變之能,關鍵時刻能見微知著,無恥的連執戟護衛這種讒佞舉動都做得出來,面子之類這種身外物簡直說丟就丟。

服散者情緒本就時而亢奮,時而傷感,大起大落,有種異於常人的敏感。而且老爹更發現皇帝似有暗疽爆裂之征兆,應是已經命不久矣。沈哲子曾經請教過葛洪並時下之人,服散者一旦暗疽爆裂,即便僥幸沒有即刻斃命,情況也只會越來越糟,乃是必死的絕症。

垂死之際,人之情緒不免更加脆弱敏感。老爹有此示好之舉,皇帝有感於懷,繼而做出這種暗示,確是情理之中。

沈充則嘆息道:“當時為此舉,發乎心,發乎利,已不可體察。有此一得,確在意料之外。”

老爹這麽說,沈哲子倒不覺得是什麽推諉之詞。說實話,就連他自己這樣一個滿腹陰謀論的人,眼看著一個頗有中興之態的帝皇漸漸走入窮途末路,心中也是頗為感慨,略有傷感。

略過此節,沈充又說道:“隨後西陽王理事宗正,遍覽各家閥閱,我便籌措財貨兩百余萬錢投獻其門,我家始得備選。”

所謂閥閱,便是各世家祖上的功業,由此來評判門第的高低。無閥閱可覽,哪怕家境再富足,勢位再顯貴,也只是寒門而已。時下最典型的一個例子便是陶侃,哪怕已經執掌荊州分陜之地,無閥閱可覽,無舊勛可追,也僅僅只是寒素之門而已。

南人之所以低僑門一等,便是閥閱不堪,祖上在舊吳擔任高官者,入晉後並不能得到朝廷的承認。沈哲子的老師紀瞻父祖皆為東吳台省高官,入晉後仍要以寒素入仕。閥閱不備,這是南士在面對僑門時最大的劣勢。

時下並非皇權獨大之時,殿試欽點狀元,下朝迎娶公主。皇帝看一個寒家子弟不錯,隨手一指賜婚,未免過於玄幻。

就算皇帝屬意沈家,如果連覽閥閱這一關都過不了,剩下的那也不必再提了。沈家之閥閱,說有也有,說無也無,有或沒有只在一念之間,花了兩百萬錢過這一關,仔細算算並不算貴。須知隋唐之後娶一個華而不實的五姓女,價格都不止於此了。

老爹肯花這兩百萬錢,便意味著他也認同錢鳳的觀點,認為自家入選的可能極大。想到這裏,沈哲子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原來自己在皇帝心目中,還算是頗有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