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7章 家事

然而那老者老而彌堅,聞言後更加怒不可遏:“他若不是紀國老弟子,我反倒不提此事!區區一個小童,正該在書廬中讀經頌詩,可是他做了什麽?自逞其能,內外把持,我家豈是無人,需要一個小童擔當任事!”

“叔祖此言正是,小子不安於室,言行非分。但若非此,我亦不知家中米豐,養肥諸多蛀蟲!”

沈哲子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一份籍冊書軸,擺在這老者案前。

老者忿忿將書軸打開,只見上面諸多記載,乃是他二子在族內任事諸多貪墨罪狀,數額之大,就連他都觸目驚心!

沈充微微側首,言道:“三叔可將此冊予我一觀?”

老者聞言後臉色驀地一變,伸出手來將書軸撕得粉碎,繼而手指沈充怒喝道:“他是你子,諸多手段汙人清白,你豈不知!士居啊,往年你欲為大事,族中上下人人跟隨,絕無異心。如今你得列方伯,位高權重,卻將至親排除在外,如何讓人不寒心……”

沈哲子最惡心這種人,你講證據他談感情,你談感情他講利益,總之就是雞同鴨講,永遠不與你正面對質。

然而這話正戳中沈充的軟肋,宗族的意義是什麽?就是要抱團取暖,共約富貴。如今沈家已經顯達於世,正該讓族人們各自分潤好處,享受家業振興帶來的紅利。

但道理這麽講是沒錯,可事實上沈家上升的勢頭至今未衰,最起碼會稽這一塊仍有龐大潛力尚未挖掘。眼下遠遠未到安坐論功之時,正應該畢集家中所有人力物力,一鼓作氣,繼續前沖!

沈家內部的沖突,就在於有遠見者和短視之人的矛盾。有人能看到更大的、可實現的遠景,有人卻只看到眼前已經入手的利益。這種矛盾最難調和,再加以宗親這層關系,則更加難於處理。

自老父亡後,沈充擔任家主。對於族人們五花八門的心思,了解更是深刻。眼前這位族叔言之鑿鑿他為大事時上下一心,但其實當時的處境除了他之外,又有哪個能盡知?

首次從亂王敦,因他威信未立,根本抽調不動族中所有物資,需要在龍溪私鑄錢幣才籌措到足夠的軍用。族人們仗義相助者不是沒有,如今正在他麾下任事,各有成績。

而留於老宅中這些人,或是不認可他之所為,或是沒有軍事之才,或是擔心受牽連而冷眼旁觀。如今跳出來說什麽人人跟隨,絕無異心?他心中雖有苦悶,但若一言非之,則就會招惹物議沸騰。

他已深受其困,如今兒子治家又受無端詰難,心中之憤慨可想而知。然而他卻偏偏發作不得,因為這些人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血親!

眼見老爹沉吟不語,沈哲子大概能猜到其心內之糾結。他之所以將與嚴氏一戰繳獲細節不對外公布,一方面是鼓噪這些各懷心思的族人鬧騰,另一方面也是不敢公之於眾。

如此海量的財貨,絕對能讓任何人都無法自持。若一旦公之於眾,他再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調集運用,將會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要畢集力量達成眼下的局面,幾乎不可能!

財貨只有花出去才能發揮作用,但怎麽花,每個人的理解都有不同。有的人瓊樓華車、衣食豐美,便是人生極樂,不復更大追求!

但是他從前年開始,八歲之齡南北周轉,幾次瀕於絕境而扭轉乾坤,至今小有成績,諸多苦心孤詣,難道就是為了讓這些坐享其成的人奢侈無度的揮霍享受?

如此吊詭的一個世道,要做什麽事都要委曲求全,曲折向前。與僑門、南人周旋已經要挖空心思,回到家裏難道還要受這些短視之人的掣肘擺布?

相對於老爹的糾結,沈哲子的想法很簡單,人各有志,決不強求!沈氏族親數千,若說滿門皆賢,那根本不可能。但若說人人短視,沈家也絕無可能發展到時下這個局面。既然彼此不能認同,何如分宗單過!

沈家又不是沒分過宗,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沈家時下煊赫一時無雙,用分宗來讓浮躁的人心稍微冷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一念及此,沈哲子便上前一步,說道:“叔祖何必言此?我父雖列方伯,族中子弟亦多得居郡府掾屬,言何排除至親?我家至親千數,難道要人人配印,才算公允?我因年淺,不知天下可有此位,叔祖能否教我?”

聽到這話,堂中便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天下自有此位,那就是皇帝啊!

老者受此言語擠兌,不知如何反駁,胡子氣得發顫,只是指著沈哲子大聲道:“長者言談,豈有你小兒置喙之地!”

“一戶之內,豈有貳念,三叔何必言咎小兒,心中有何芥蒂,不妨直言。我主家祭至今,向來戰戰兢兢,唯恐有失。長者有怨,罪皆在我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