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1章 人至察則無徒

由錢塘江渡口,一直到武康龍溪莊園,雖然一路同行,沈哲子與虞潭卻沒有太多交流的機會。

倒不是虞潭刻意冷落疏遠,而是此老終日於車駕上整理閱讀關於曬鹽法的記載,即便途中留宿用餐,也是匆匆。偶爾與其掾屬中家內經營煮鹽者商討時下制鹽之法與曬鹽法的優劣,可見其心內對於這新技法的重視。

沈哲子通過那老者透露出兩種曬鹽法,一種即就是鹽板曬鹽,另一種則是鹽田曬鹽。

前一種適宜於小戶經營,只要在瀕海之地,刮取鹽泥,灌鹵、淋鹵之類小心操作,一戶之家可制數塊鹽板,只要有陽光,就能源源不斷產出食鹽。而且這樣獲得的鹽品質不低,可以直接食用。

後一種則適合大規模生產,直接在海灘建池蓄水,隨著海水水分蒸發,次第將海水引入不同鹵池中,晾曬出濃度極高的鹵水,灌入結晶池,最終將鹽曬出來。但這種大規模操作,因為缺少煮沸環節,最終獲得的鹽雜質不少,只能算是粗鹽。想要提純的話,還要進行二次加工。

與煮鹽法相比,曬鹽法最主要的便利就是節省大量燃料消耗,省工省力,成本節約,產量卻能得到大幅度提升。至於缺點,則是受限於天氣,一旦陰雨連綿,將終日無所產出,造成鹽荒。但僅僅只是夏日幾月的時間,產量就能超過舊法一年的辛勤勞動。

無論怎麽比較,相對於煮鹽法,曬鹽法都是一個進步。

相對於將這技術封鎖作為自家牟利工具,沈哲子覺得,將之推及瀕海收獲更大。制鹽也是一個人力消耗極大的產業,沈家眼下已是勞力荒,縱使有技術,也無法投入大量人力進行大規模生產。

而若將技術推廣出去,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對於沈家經營會稽意義不小。

民皆逐利投往瀕海,更有助於沈家對舟山的開發,效果遠好於老爹以政令將人強逐投海,從而對會稽形成更強力的控制。其次可以緩解會稽內陸開發的矛盾,減少本地人對於引僑人南下墾荒的抵觸阻力。

第三就是能夠增加大量的賦稅,鹽板、鹽田都是新增的生產資料,還不像土地一樣各家據地自肥,郡府可以快速登籍造冊,掌握更大的賦稅來源,效果肯定遠勝於強硬推行土斷。

這些意義,每一個都比沈氏一家單純壟斷曬鹽收獲要大得多。沈哲子不是良善之人,想要支持北伐,憑朝廷的賦稅收入根本不可能維持太久,而且他也根本不相信那些南北高門。只有自己掌握龐大財源,才能獲得更大主動權。

所以,推行曬鹽法之後,對會稽的經營便要提到新的高度,哪怕無所不用其極,都要將這三吳腹心握在自己手中。

虞潭對於曬鹽法的重視,還要超過沈哲子的預期,可見其立事功之心迫切。

接觸的時人越多,沈哲子就越發現,後世言及東晉,必稱玄虛無為,其實頗有些以偏概全。最起碼在這東晉初年,山河動蕩,社稷未穩,時下人還是不乏任事之心的,無論為家族還是為社稷,各自格局不論,但確實不乏嘗試。

出世的灑脫,入世的艱難,幾乎在每一個時人心內焦灼對抗。

真正流於完全玄談無為成為輿論主導,應該是到了王羲之蘭亭雅集的永和年間。南渡老人泰半去世,各家子弟耽於現狀,又無才能。但即便是在那個時期,仍有譙國桓氏異軍突起,屢屢對北方用兵。

這是一個復雜的世道,任何單一的標簽似乎都有失公允。

譬如同行的虞潭,六十老叟仍要奔波任上,其目的和節操不必細論,只要行為能夠為世人帶來好的影響,就是值得肯定的。

人至察則無徒,這是一個居上位者該有的認識和特質。沈哲子雖然還未上位,但早已經以預備役而自居,覺得自己應該大肚能容,讓不同人才在他的格局內各逞其能。

到了武康時,虞潭親自前往沈氏老宅拜會族中長者,他已成此地郡守,無論如何都要對沈家這吳興土豪釋放善意。況且,其本身已經與沈充有了默契,彼此同盟,不再針鋒相對。

沈家對虞潭態度也友善,贈送大筆安家財貨,其實就是將虞家不久前在會稽補給沈充的安家費再轉手還給虞潭,異地存取,省了運費。

同時,沈家從吳興郡府劃出的千余吏戶,也都盡數歸還。這是沈哲子的意思,如此一來可以敦促會稽方面虞家快點歸還吏戶、軍戶,二來則將嚴家凸顯出來。

嚴氏對人丁的貪婪毋庸置疑,尤其郡府吏戶這種白給的勞動力,所蔭占之數比沈家只多不少。畢竟在沒有太守這幾年裏,嚴平作為郡長史,已經是吳興郡府最高官位。讓他家主動歸還這一部分丁口,難度頗大。

虞潭也頗給沈家面子,甚至還在沈氏族學內逗留幾日,為沈家子弟講授經義。這在時下而言,已經是難能可貴的示好之舉,會讓沈家清望再有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