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9章 道途相爭

初冬時節,霜寒地凍。

一行數百人行走在空曠寂寥的吳中曠野,緩緩向北而去。

沈哲子所乘坐牛車,厚壁夾層,內藏銅管,車底始終有炭盆烘烤,因此車廂內溫度迥異於外間,只披一件單衣,並不覺寒冷。坐在這略有顛簸的車廂中,對於古代豪富人家在衣食住行上不計成本的追求適意,有了一個更直觀的認識。

虞潭由建康出發,總需要幾日才能抵達郡治烏程。沈哲子等沈家子弟先行一步趕去烏程,還要聯絡故舊,造造聲勢,以作熱場。

三年議品分作兩部分,一部分是對在任官員的品評,影響到官員的升遷,郡中正在這一部分話語權其實並不大。

郡中正發揮的作用主要還是對官員預備役的品評,即就是對各家族尚未出仕族人的議品,這直接關乎到以後的仕途情況,因此各家都不敢小覷。

坐在沈哲子對面的是他的堂兄沈峻,沈哲子二叔沈克的兒子,也是他們這一支年紀最大的,已經有二十一歲,已經參加過一次鄉議定品,鄉品第五品,只是還未出仕。

在這一次前往烏程的小輩族人中,沈峻無論身份還是才學,都被族人們寄予厚望。這一次的目標,是保五爭四。因此沈峻頗有重任於肩的想法,心情很是緊張,哪怕在趕路途中,手裏還捧著虞潭祖父虞翻所注《論語》在默誦。

共處一車廂中,眼見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反倒閑散的有些不自在。眼見沈峻整張臉幾乎都湊在書卷上,便忍不住勸慰道:“大兄經義純熟,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途中顛簸,正該休養神氣,不宜苦讀。”

沈峻雖然年長於沈哲子,但卻不敢怠慢這位早已聲名鵲起的堂弟,聞言後苦笑一聲:“哲子你是紀國老門生,所學俱有傳承,時人皆知才名。我雖然拜於賀師門下,但經年埋首廬中,想要得人青眼,只能在義理上更多用功。”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又是一嘆,這堂兄沈峻一心向學,實在家門少有之異類。只是在沈哲子看來,未免有些書呆氣,略顯迂腐。所謂的九品官人法,其實也就那麽回事,真想靠才學出人頭地,那是癡人說夢。

時下施行的官人法,名為九品,其實掐頭去尾,一品聖賢不論,七八九下品不授,人才通常都在二到六品之間。能夠入品的人才,最低都是六品。只有再往後發展,才漸漸有人被評為七品以下,多為寒庶,名為定品,實則羞辱。

沈峻這個五品,其實已經很差勁。這還是在王敦一次作亂前議定的鄉品,沈家人多為五六品,因而老爹沈充憤慨,直接將時任郡中正的孔氏族人驅趕出去。

以沈家時下的聲勢,沈峻三品不可得,四品已是綽綽有余。所謂定品,功夫皆在書外,真能靠經義精深、個人才學而得居高品,那真是見了鬼了。

不過眼見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也不忍再打擾他苦讀,一家人總要各方都有建樹才算興旺。沈哲子心裏已經為這位堂兄規劃好此後人生,既然其醉心學問,不妨以後多搜典籍,由其編書治學。

沈哲子正漫想之際,行駛中的牛車突然停下來,前方隱有騷亂聲傳來。他披起大氅走出封閉車廂,凜冽寒風讓懨懨精神都為之一振,再往前看,只見前方部曲家兵陣列森嚴,似乎在與人發生對峙。

“前方何事?”沈哲子走到跨坐馬上的劉猛身邊問道。

劉猛翻身下馬,站到沈哲子面前:“天寒風冷,郎君怎麽下車了?不過是與人發生些糾紛,小事一樁,不會耽擱行程。”

正說著,前方忽然有一騎打馬而來,馬上騎士是一名弱冠少年,騎術精湛,臂彎夾著一名掙紮叫嚷、鬢發淩亂的女子呼嘯而來。

行到近前,沈哲子才認出乃是他另一位堂兄沈牧,最是跳脫無禮,號稱武康一霸。看這架勢,頗有強搶民女架勢,沈哲子看到這一幕,眉頭便是一皺。

果然沈牧奔馳不遠,前方便爆發悲憤吼叫聲:“沈二郎,你搶我侍婢,辱人致此,此生與你不休!”

沈牧將肋下女子橫在馬背,一手揮著馬鞭大笑道:“陳三我兒,你這匹夫只得口舌本領,既有膽量羞辱我家,便來與我較技一二。若不然,你大父稍後就納了你這侍妾做個皮肉暖爐!”

聽到這叫囂聲,沈家部曲皆是哄然大笑。

又得劉猛解釋一番,沈哲子才知前方乃是長城陳家人,車軸斷裂阻住去路。沈家人行至此,彼此發生口角,因而發生眼前一幕。

得知並非淩辱寒丁庶人,沈哲子倒也安心看戲。長城陳家雖然不入士族,也是吳興富戶,尤其南朝末更成帝族。然而眼下卻還沒有發跡跡象,招惹到沈家,也是自尋煩惱。

陳家十幾個人立於寒風,又被沈家百余部曲團團圍住,更顯得淒楚。那被沈牧搶了侍婢的陳三迎風悲呼,眼見沈牧在其面前呼嘯往來,卻偏偏不敢動彈。最終,還是陳家一幹人低頭認錯,眼看著壞掉的車架被沈家人掀下溝渠,這才算是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