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7章 南人欲為大事

有感於諸葛恢昨夜的態度,王導清晨便離開家門,準備前往台城,並未擺出旗鼓儀仗,輕車簡從。

子侄們連日宴請賓客,王導心裏其實是不大贊同的。以王氏之清望門第,若求自存,實在不必擺出這種淺顯陣勢以彰顯世道。退一步講,若皇帝打定主意要對王氏痛下殺手,也非幾場宴飲就能瓦解其心。

說到底,還是大勢所趨,只要站在大勢之中,縱有些許風波,也難撼動根本。

這也是為何王導並不贊同大將軍的原因之一,渡江甫立,南北士人俱有怨望,凡事宜徐徐圖之,當下這個世道,委實經不起太劇烈的震蕩,遠未到變天革命、化家為國的好時機。

就算王氏滿門矢志為此,他們這一代人也注定只是鋪路者,小兒輩若有魏文曹丕之才,宜自取之。若無此才,謹守家業亦能興旺如故。

只可惜大將軍太信重手中的權柄,又太相信近幸之人的攛掇,不能自持,致有此亂,令人扼腕。

事已至此,再有怨忿懊惱也於事無補,相對於家門的前途未蔔,王導更惋惜於族人們之間內部的傾軋裂痕。大將軍事敗後,王舒沉殺王含父子,王彬分外不滿,遣使怒責。

這二人一掌荊州,一掌江州,本應該配合無間,以作為王氏最穩固的依靠。可惜現在卻彼此反目,王導為了調和他兩人的矛盾,已是焦頭爛額。家宅中同樣不安寧,其他子弟皆因此事而孤立王允之,令其頗有怨念。

王氏宗親族人眾多,眼下卻禍起蕭墻,這才是家門行將破敗的征兆,王導深以此為憂。

今天離府外出,王導也是靜極思動。自從為大將軍發喪之後,除了皇帝台城召見短暫外出之外,其余時間則多數閉門不出。

之所以會如此,一來是情難面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手足相殘至此,家風蕩然無存,王導實在難想象時人會如何看待瑯琊王氏。其間又有皇帝推波助瀾,使假節都督諸軍事以討逆,但各軍俱有持節督護,他無半分事權,擺在這個位置上只是更加尷尬而已。

二來也實在是出門無事可做,他眼下尚任中書監、揚州刺史。揚州京畿本州,政多出中書,中書事權皇帝又盡付庾元規,實在沒有多少他可以置喙的地方。

王導有時候甚至不乏惡意的想,皇帝之所以把他擺在這種位置上,大概是想讓他嘗嘗先帝那種居其位而難任其事的無聊滋味。

昨夜諸葛恢的話給了王導以警醒,王門雖高,卻連一個小童都不將之看在眼裏,此等高門又有何意義?唯有勤於事功,才能保門楣不落,他想要暫避鋒芒,旁人只怕未必懂適可而止!

走上建康街頭,這種感觸越發深刻。王導看到許多街道都有吏胥在疏通道路,猜想應該是庾亮的意思。

建康東吳舊都,先帝於此立業後,王導負責營建此城,街道多取迂回曲折。庾亮此人嚴正律己,深伏禮法,向來都覺得皇城紆曲過甚,難以彰顯王道正氣。

然而王導為此,自有不得已的理由。其時建康只有台城苑城尚算完整,外郭卻破爛不堪,只以竹籬為墻。府庫空虛,不堪大規模的營建。一旦有亂事破開石頭城,建康將無險可守,街道曲折尚能布置宿衛巷戰纏鬥,即便不能克勝,也能爭取時間做出應對。

“庾元規色厲方正,貞臣則已,明月皎皎不群星辰,獨秀自傷。”

一人獨坐車中,王導並不掩飾自己對庾亮的感官不佳。這倒並非全是因為庾亮的外戚身份或時下的隱然淩駕見逼,而是從心裏不認同庾亮的某些做法。

不過,這種話他也只有在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想一想,並不會向外流露。

將近台城時,王導看到一個熟悉身影,示意車夫暫停,自己探出頭去揮揮手道:“次道怎麽一人獨處?煢煢孑立好像不得志的樣子。”

道旁那人名為何充,字次道,雖非高門出身,但卻極富才具雅度,向來頗得王導看重,年紀雖然不大,卻已經官居執掌詔命的中書侍郎,可謂宦途得意。

此前一人獨立,何充臉上頗有郁郁之色,聽到王導的聲音後臉上則露出笑容,邁起腳步向這裏走來。

王導微微側身,邀請何充同乘。坐定之後,何充突然嘆息一聲,而後開口道:“王公你久不履台城,不知庾公志氣淩人,難相共事……”

“次道你不要再說了。”

王導揮起麈尾打斷何充的抱怨,繼而笑語道:“我見次道郁郁寡歡,邀你共乘,你卻想用自己的苦悶來擾亂我的心情,這可是不對的。”

何充聞言略赧顏,旋即便說道:“人道王公胸襟開闊,原來也怕承載太多雜塵。”

王導笑著以手指心說道:“如次道你這種清逸良人,還是可以容納許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