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1章 亙古長夜黑如墨

紀瞻自然不會知道皇帝命不久矣,在他看來,當今皇帝正值壯年,文韜武略兼備,是一位難得的明君。

但尤其如此,紀瞻才覺得更加惋惜,皇帝伸張皇權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完全可以重用南士以平衡僑姓,朝堂上雖有多種力量博弈,但憑皇帝的才具完全可以居中帷幄平衡,不會再出現一家獨大的局面。只要時局平穩休養生息,國祚未必不能重振。

然而皇帝卻選擇了最為急功近利的做法,扶植宗室這個惡魔,誠然如此可以讓皇帝快速擺脫孤立無援的狀態。但是宗室獠牙兇惡,殷鑒未遠,一旦成了氣候,那麽連江南也不再會是凈土。

紀瞻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哪怕他已經命不久矣,也絕不願做禍亂三吳桑梓地的罪魁禍首!

沈哲子坐於下首,能夠感覺到老人渾濁眼中流露出的痛苦掙紮,心裏便有些不忍,他這是在打擾一位垂死老人的最後平靜,甚至於令其死不瞑目。

紀瞻謀國首功,引郗鑒入朝,借助流民帥力量挫敗王氏竊名器之舉,但由此也激發皇帝的野心,動了扶植宗室以擺脫困境的念頭。這其實只是皇帝的個人選擇,但很顯然紀瞻將責任歸在了自己身上。

沉吟良久,沈哲子才說道:“前輩德義俱隆,已經可以功成身退。本不該再打擾您的安寧,只是要渡詭譎之局,實在力有未逮,惟求國老能扶植一程。若能過此關,小子向國老保證,我家既為將門,此生願為老兵,以國老之薪火,代代相傳。只要一息尚存,護我桑梓永無兵災!”

聽到這話,紀瞻臉上才露出些許笑容,卻又伸手將那請柬遞回給沈哲子。

沈哲子接回請柬,旋即便在紀瞻面前將之撕成粉碎,表明自己態度,絕不苟且。

紀瞻看到這一幕,臉上更流露出異色。到了他這個年紀,已經很難再受言語蠱惑,評價一個人,更多是觀察其行為。沈哲子在他面前撕掉請柬,無異於毀掉吳興沈氏的退路,單單這一份足堪壯烈的決絕,他已經很久沒看到過了。

再看向沈哲子,紀瞻眼中已經流露出不加掩飾的贊賞之色,他視線一轉,對身邊的中年人笑道:“稚川,你覺得咱們吳中這個後進怎麽樣?”

中年人似乎對沈哲子的頂撞還頗有不滿,聞言後視線在少年身上遊弋片刻,語氣才有些生硬道:“早慧性黠,靈光外透,面勞心疾,非高壽之相。”

被人當面稱為短命鬼,沈哲子登時便有些不悅,這中年人到底是什麽人?紀瞻稱其為稚川,稚川?

略一思忖,沈哲子臉色頓時一變,再看向中年人,視線已經不敢再有不恭,小心翼翼道:“先生可是抱樸子小仙翁?”

眼見對方冷哼一聲並不作答,態度已經極為清楚,沈哲子頓感欲哭無淚。他本就有感於自己年幼體弱,還想去拜訪葛洪求一二養生之術,只是一直沒能抽出時間來。沒想到不經意間在這裏遇上,偏偏自己還狗膽包天頂撞了對方,看其這幅態度,顯然對自己乏甚好感。

咂咂有些幹澀的嘴巴,沈哲子為小命計,連忙道歉補救:“小子言辭放誕,沖撞先生。先生神仙一般豁達,還請不要介懷。”

“哈哈,孺子前倨後恭!”

紀瞻看到這一幕,頓時拍著床榻大笑起來。而葛洪臉色則更陰郁,似乎極不想跟這個看著就生厭的小家夥交談。

沈哲子見狀,心中不禁有些懊惱,怪自己過於粗心。如此年紀能夠深入內室照看垂死老人,且還能熟不拘禮,南士之中人選本就不多。只要稍加推測,大概也只有同為丹陽高士,且家學淵源的葛洪了。

雖然被對方厭棄無視,但這點小挫折沈哲子還能受得住,腆著臉又問道:“葛先生,您覺得我還能救一救麽?”

見少年一副可憐模樣,紀瞻不免又歡暢的笑起來,而沉默良久的紀友這會兒則冷笑道:“天命俱有定數,這話是你說的,原來輪到自己身上也不能淡然處之。”

沈哲子正色道:“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乎人。我非貪生,只是不願讓自身才具志氣錯置早夭。”

這話出自一個八歲小童之口,讓人感覺有些別扭,但室內之人皆目睹沈哲子的表現,竟不感覺突兀。紀瞻開口道:“瓊苞早折,世之憾矣。稚川,我知你是避世高潔的人,不願沾染我們這些塵汙之人。但這小郎天授的才具,若不能益於世下,實在太可惜。”

聽到紀瞻如此推許沈哲子,眾人無不動容。葛洪則嘆息一聲,指著紀瞻說道:“你這個老朽,死都不能心安,真是咎由自取。他如果不自逞天授之才,澄心靜念還能多活些歲月,本就是病弱之體,又不安於室,心勞至損,我又能幫上什麽。”

沈哲子聞言默然,穿越以來為時局所迫,他左右奔波,近來確實精力有所不濟,勉強支撐著,正如葛洪所言心勞至損。但如果讓他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做,只是安居養生,又實在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