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6章 時謗殺人,甚於刀兵

魏晉之士尚清談,無作為,放達任性可為名士,便有許多門第不高的世家刻意轉入玄學,借以提升名望門第。這種行為,被老爹不客氣的評為逢迎世道、盲目追求潮流的阿世之學,詐名之輩,其實是很中肯的,已經悖離了世家傳承的根本。

這種現象,在東晉南渡僑姓中最為顯著,瑯琊王家本非高門,直到臥冰求鯉的王祥時仍然是儒學經術傳家,但到了王衍時則玄風大盛,名氣激增,王衍被後趙石勒推墻活埋,臨死前發出清談誤國的感慨。

但這沒給後人以警醒,東晉清談之風有增無減。南渡四姓之中,譙國桓氏和陳留謝氏本來都是次等門第,名望不顯於世,桓氏桓彝、謝氏謝鯤皆為玄學名士,給家族積累了足夠的名望資本,才有家族此後相繼崛起的前提。

但這只是特定時期的特定現象,王謝之流在東晉以後,家世已經大不如前,只能固守門第以自尊,跟《紅樓夢》中寧國二府沒什麽區別,以冢中枯骨為美,再也沒能有所作為。隋唐以後,王謝高門蕩然無存,反而是固守經術的山東高門相繼興起,傳承更久。正應了沈充所說一時煊赫的無根浮萍。

身處當下之世,老爹沈充能有這樣見解,實在是不容易。

“雀兒,你天資聰穎,已經略有格局。所以要記住,咱們沈家不以入玄弄虛為美。等你再年長幾歲,我會給你延請名師,同樣學這《公羊春秋》,無謂效北傖浪蕩行徑。”

沈充話說到這裏,神情已經很鄭重,這是在訓誡兒子,怕他被世情迷惑,人行邪路。

哪怕沒有老爹鄭重其事的叮囑,沈哲子對玄學之風也沒有興趣,美則美矣,於世無益,他心裏壓根就對沽名釣譽提升家族門第沒有興趣。只是老爹言辭之間總要對南渡士族加以蔑視,稱之為“北傖”,實在讓他有些哭笑不得。

有了這樣的言傳身教,他想對僑姓有好感都難,難怪歷史上南北積怨歷久彌新。甚至到了南朝劉宋時期,還有吳地士人聲言恨不能刨了顧榮的祖墳,顧榮就是衣冠南渡的大功臣,身為吳地士人領袖卻引北人南來,在許多吳地士人眼中,顧榮就是一個地奸。

不過對於老爹的苦心,沈哲子也是頗為感慨。世風如此,一兩代人尚能自持,以功業治世晉階,但長此以往卻很難堅持下去。歷史上,吳興沈家數代之後,也發生沈充口中所說“阿世之弊”的情況,以儒入玄,才完成從地方豪族到士族高門的轉變。不過這一世自己來到這裏,這種情況肯定不會再發生。

見兒子態度誠懇,沈充頗為滿意,收起了書軸。他只是提前告誡一番,倒不是要現在就傳授。春秋大義艱深,如果沒有一個紮實的基礎勉強去學,謬之遠矣,有害無益。

“雀兒可知為父為何推卻朝廷所許的司空之職?”

沈哲子明白老爹是在考校自己,他雖然也有些想法,但在見識到老爹的權謀後也不敢說自己能夠盡知深意,沉吟少許說道:“還請父親指教。”

“三公高位,人臣之極,朝廷以此誘我,用心可謂歹毒。我如果受此誘惑,是賣恩主邀名位,瑯琊王氏必不能再容我,雖居其位,亦樹悍敵,這是其一。”

沈充正色道:“當然,王氏為亂在先,日後肯定會有一段時間喑聲養晦,未必敢即刻對付我。但三公人望之位,我若以損德而居之,是自絕於人,為人唾棄,無所聲援。雖處高位,難受其寒,又有王門悍敵,不久後肯定是群起而攻,再無生機。這是以時謗殺我,甚於刀兵!”

聽到老爹的詳解,沈哲子也是凜然心寒,對古人的老謀深算又有一個全新的認知,看似簡單的一個虛名誘惑居然隱藏這麽狠毒的用意。看來自己這點智商,想要在這東晉時代安穩混下去實在不大夠用。不過幸好老爹不再弄險,背靠這棵大樹,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去學習長進,不至於昏昏然不知死之將至。

回想歷史上老爹在面對朝廷如此誘惑下,大概也是看出背後隱藏要置其於死地的用意才斷然拒絕,繼而決定一條道走到黑,悍然起兵西向建康,不乏悲憤之氣。

“雀兒你雖然有天縱之才,但也要明白一個道理,生而於世,得意時自然可以放縱意氣,但只有懂得自晦才能立身長久。勇者毀於兵,智者毀於謀,凡所恃者,傷人亦可傷己。賢者自省自裁,損其一長以補群短,此之謂修身。”

沈哲子聆聽老爹諄諄教誨,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中庸,老爹這是在告誡自己不要因為早慧而自矜驕傲,要懂得在合適的時候收斂鋒芒。他越發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很享受老爹耳提面命的指點,感覺就像有大號帶升級一樣,比自己一個人摸索要安逸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