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泰極生否

由於雨夜渡河時不方便攜帶,全軍都沒有馬匹隨行,織田信長挺著病軀在行伍間巡回檢視,依舊精神健碩。

一路之上他不斷地向自己忠心耿耿的舊部們打招呼,將必勝的信念悄無聲息地傳遞下去。

依照信長沉默寡言,惡虛務實的個性,自然講不出什麽花團錦簇,感人肺腑的話。

但他只是從容地舒緩著臉,輕描淡寫地誇一句:“長三郎,幹得不錯。”就能讓家臣感受到無比榮幸,光彩煥發,激動得不能自已。

亦或者是:“作左兵衛,還要更加努力!”這樣的鞭策之語,立即使得表現稍遜的武士滿臉通紅,咬緊牙關憋著勁發誓卷土重來。

還包括特意吩咐左右:“郎黨的死傷,記錄下來,切不可忘。”語氣平平淡淡卻不容置疑,足以令眾人相信犧牲者的後代會得到妥善照顧。

當然不是因為織田信長他會什麽蠱惑人心的妖法,而是因為他在過去二三十年治軍生涯中表現出來的勇猛無畏、賞罰分明、任人唯賢和對於士兵的人道主義關懷。

如何贏得軍心的真誠擁戴——這個問題,其實並非什麽舉世難解的謎題。答案人人都可以說得條條有理,只是心志不足,知易行難罷了。

天下那麽多的大名繼承人,有的人會畏懼刀光劍影太過於危險而避之不及,有的人會受不了長途跋涉的行軍勞苦顛沛,有的人會嫌棄與足輕農兵混到一起有失身份,有的會擔心提拔底層人才造成譜代重臣不滿,有的會吝嗇於與立功之人分享勝利果實。所有人登位的時候都覺得自己能與士卒同心與百姓同樂,然而事實總是出乎意料。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已經快要四十歲的織田信長,看上去除了胡須與皺紋之外,依然如同二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般一往無前。令人不得不印象深刻。

尤其是與繼業者對比之後——無論他的親子織田信忠,還是心腹大將柴田、瀧川等輩,都在各方各面無法讓人滿意。其余擁有副將資歷的丹羽長秀,地位等同家宰的村井貞勝、一門眾中聲威最高的織田信包先後戰歿,剩下唯一可以團結人心的平手汎秀又親近了和泉的町人而與出身環境漸行漸遠。於是京都、近江、伊勢、美濃、尾張各地,許多發言力不足以引起矚目的舊部們,早已對信長的領導懷念不已。

這種情緒支持著士卒們發揮出強大的意志力,雨夜間架橋渡河,趁著火器難以發揮的時機,擊敗了西軍的一線陣地,掌握了明顯的先手。

若非平手汎秀沉得住氣,堅決縮在高屋城下閉門不出,合戰大概已經打完了。

現在就只能到此為止。西軍的火器優勢又有了城防之利,在戰術層面超出了十六世紀的標準,絕非強攻所能克服得了。繞過堅城去進攻敵方腹地也不太現實。

但信長並不感到沮喪。

甚至有點認同對面主將的才能——畢竟在前線崩潰的情況下,能保證本陣依然有足夠的士氣據守,也不是件特別容易的事。

現在織田信長的打算是退而求其次,大力宣傳“西軍被東軍困於高屋城下”的事實,用政治攻勢來彌補軍事上的不足。

這個年代,權力的根基是暴力或者潛在的暴力,其中敢於野戰,並且能在野戰中獲勝的能力,更是重中之重。

平手汎秀放棄了野戰,也就是放棄了一部分的權力基盤。

更不用說,他作為“三國守護,南海探題”的崛起也就是最近不到十年的神情罷了,縱然翻雲覆雨長袖善舞,積累仍是有限。

只需將他圍困十幾日,四國和大河、河內的附屬勢力說不定就要有所動搖。

圍困一月,界町的會合眾、石山的一向宗,想必會重新考慮方針。

圍困兩三月,怕是和泉、淡路、紀伊各地的國人、寺社、町民也都坐不穩了。

東軍當然也要面臨後勤上的莫大困難,以及秋收在即的時間壓力。不過兩害相權,還是要想辦法先最大程度削弱平手才是最要緊的。

織田信長大步行走在營帳之中,看似是在巡視,實則已經思考後事。

足利義昭一定要“妥善安排”掉才好,但平手汎秀是不是可以留下來制衡淺井,竹中,乃至德川等輩?

柴田、木下、明智固然是蓋世的功臣,但也是器量非凡的豪傑,假以時日甚至可能比上面那些人更可怕也未可知,恐怕並不是奇妙丸那小子可以駕馭的。

根本還是需要在尾美和南近江安排更多合適的人,而且相互間的關系也得搞清楚才行。今後織田家從征伐漸漸轉變為統制,恐怕不得不立下法度。

……

踱步徘徊良久,正在專心思酌之時,忽然聽得驚惶嘶叫傳來,循聲而去,有三五個背著靠旗的步卒猝然奔波至,口中喊著:“左翼告急!”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