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進擊的信長

元龜六年(1573)八月二十一,淩晨。

河內過,駒之谷。

大雨滂沱,水幕連天,恰如玉珠傾盆,銀河倒泄。

織田信忠默默站在河畔之東,睜大樂眼睛,看著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漸漸遠去,旋即消失在視野內,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身邊百千名兵將,盡皆是忠勇肱骨,可是心中的寂寞淒涼情緒,滿溢而出,一發不可收拾,怎麽也止不住地往外流。

秋風起,乍涼未涼,吹得骨冷。

忽然織田信忠感覺到,這兩年在岐阜城自以為殫精竭慮,勤政不輟,只能算無知小兒用來自我滿足的幼稚把戲而已,可笑得緊。

跟齋藤龍興、今川氏真等輩沒什麽區別。自以為盡到責任,努力協調,其實是舍本逐末,逃避核心問題,在細微處營造“我很努力”的虛假氣氛。

英雄豪傑包藏宇宙,吞吐天地的壯志,於今終於略懂了分毫。

往日曾經聽老臣們講述——稻生、萱津、浮野、乃至最重要的桶狹間,織田家一路走來,是如何如何披荊斬棘,步步浴血,才有了後來揮師上洛,睥睨群豪的巔峰盛況。以前織田信忠亦心懷慷慨激昂之意,自以為聽懂了。

現在才知道,那時並沒有聽懂。

“舍生則生,畏死則死。”

只是知易行難而已。

沒有見過獅虎長得什麽樣子的人,自稱要“屠獅伏虎”是毫無力道的紙上談兵。被獅虎咬傷之後,忍著痛楚包裹了傷口,沉默地提著刀繼續前行,那才是勇。

“我先走,雨停之後命令諸將進發,你留守見機行事。”

“事若不成,立即用上你姑母與佐佐家小崽子的情面,向西軍請降。”

“事成,但我遭逢不幸,便以朝廷名義,廢足利義昭,赦免平手刑部,延攬之以制衡他人。放心,平手刑部會接受的。”

“抑或我與平手刑部攜亡,則在定好面見天皇之時,殺死淺井而軟禁竹中。這個我已經做了一些準備。不需憂慮,以你的往日作風,他們絕對預料不到,你當著公卿百官動手,必然一舉成擒。”

“如果織田家有幸在今日一戰後,轉危為安,武運昌隆的話……你要當心,切莫因為柴田、木下、明智曾經傾力救我,便盲目信任此三人——盡管他們現在確實是毫無置疑的忠臣。那些一直呆在岐阜城,與你同心同德的人,或許才具智計差一些,但在順境時值得信任。”

“平手刑部雖然在和泉擁立了公方,為何多數近畿豪傑站在我這一邊呢?是為父人望勝出?是織田氏的舊誼?還是因為京都朝廷?都不是,唯一原因是他們判斷我是弱勢一方,他們不願受到強者的約束。但淺井、竹中加入東軍之後,又變成我方勢強,於是群雄的心思不免又有微妙變化……這其中的道理,你當然一時難以領會,但日後一定要盡力考慮,沒有人能幫忙……”

……

時隔多年,難得一次父子兩個面對面,沒有任何外人的交談,一向言簡意賅的織田信長罕見地說了許多語重心長的話。

字字句句都是他獨自在幽居生涯中推演思酌了許久得出來的結論。

沒有半點涉及到兒女情長之事。

或許在織田信忠之生母,亦即人稱“吉乃夫人”的那個溫婉女子過世之後,信長便封閉了這方面的心思。

不管濃姬再怎麽受到尊重,那純屬是出自義理層面的原因而已了。

即便是對於寄予厚望的嫡長子(其實不是嫡長只是享受嫡長待遇),恐怕也是視為“事業繼承人”的成分要多於“親愛的兒子”。

見面第一眼,織田信忠便淚流滿面,因為他看到老父的身軀在短短幾天之內似乎又瘦弱佝僂了不少,神情也是一種讓人十分不安的異常興奮。

一個月前走路都要人扶著的病患,忽然說要上馬揮刀作戰,可外表完全不像是有任何愈合的趨勢……

豈可不令人警覺?

但問候的話剛說出兩個字,就被信長強硬而且很不耐煩地一揮袖子擋了回去。

作為血肉長成的普通人,織田信忠內心隱含的孺慕情懷,感到有些失望。同時察覺到巨大的責任感,惶恐到兩肩顫顫的程度。

剛才有些話他能聽明白,有些話聽了解釋之後能慢慢想明白,有些話盡管解釋了幾遍還是沒能明白。

但拼上性命,把每一個字都深深刻在腦海裏,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

“又冷又濕又膩的,難受死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特別高興,感覺心跳得要從嘴巴裏蹦出來一樣!”戴著與身材不相稱鬥笠的木下秀吉興奮地大叫,反正這天氣下,也不擔心被人聽見,“真可惜,當年稻生、浮野、萱津、還有最重要的桶狹間,真可惜那時候不在場啊!否則一定會感動更加激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