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強弩之末(上)

元龜五年,七月初三。

濱松城西,浜名湖畔,武田信玄忽在寅時三刻睜開眼睛,隨即再無法入睡了。

遠江本就臨著海洋,此刻又駐營在湖邊,氣溫算不上太高,但武田信玄這段時間以來,總覺得體內有一絲不明不白的陽烈火氣在不斷縈繞,使人精力格外旺盛,不怎麽需要休息。

每日只睡了二三個時辰,依然耳聰目明,思維敏捷,甚至動起身子骨來,也仿佛比前些年更利索些。

隱約竟似乎是重煥青春的趨勢。

包括那位闊別多年的“老朋友”,現在偶爾也會在清晨初醒的時候略加拜訪。雖不比年少時一柱擎天,意氣風發,卻也正應了老樹逢春,百折不撓的意境。

不知是年初那場大祭的功勞呢?還是大加采購的補藥起了療效?

管他如何,反正有用就好。

雖然也隨之出現了無故失神,頭疼腦熱,眼酸手麻等等一些症狀,但是瑕不掩瑜。那可能是神佛的庇佑過於隆重,血肉凡胎不能完全承受,抑或是補藥的藥性過度,引起些微的副作用罷了。

樂觀估計一下,擺平了遠江戰事之後,回到甲斐,可以叫人悄悄查訪家臣豪族之中有哪些貌美賢淑的未婚女子,考慮充實一下荒廢已久的內院了……

當年外號“十六文先生”的那個神醫……叫什麽來著?什麽田,德什麽來著?還念叨說“暗疾甚廣,若繼續勞形於案牘刀兵,而不善加休養生息,恐怕壽數止於半百”。

實在荒謬得很。

去年我晴信便滿了半百,反倒是這神醫三年前病重不治。

可見所謂“內行人”的說法,也未見得都是靠譜的。

武田信玄睜著眼睛在臥榻上稍微躺了一會兒,決定不要浪費時間,幹脆去處理一下正事好了。

於是幹凈利索地翻身起床,也懶得喚人,親自披了件薄衣,便掀開簾子探出。

外面點了四盞燈,亮得通透,一覽無余。除了兩個慌忙跪爬過來伺候的雜役之外,還有時刻聽命的“奧近習眾”,這些小夥子們分為幾個班次,輪流任值,保證絕無間斷。

今夜的負責人,正是最受信賴的武藤喜兵衛。

此人出自北信濃豪族真田氏,生得五短身材,武藝也是稀疏,但自幼機敏過人,最善察言觀色,波瀾不驚,喜怒不形,頗有智將之範。

武藤喜兵衛見了主上,毫不詫異,伏跪施了一禮,起身從旁邊燈下桌板上取來一疊稿紙,快步呈上,道:“稟禦館大人,這是兩個時辰前送來的情報,西北面敵軍的數目和布置,大體已經知曉了。”

“嗯。”武田信玄摸了摸胡子,跨步上前伸手要接,卻不知怎的一腳沒踩實在地上,忽一踉蹌,險些跌倒。

大概是剛起床,精神還有些恍惚吧。

武田信玄認為問題不大,並不當回事,只是索性叫仆役取來馬紮,就地坐下,繼續看紙上的文字。

一旁武藤喜兵衛雙目中的憂色一閃而逝,毫不敢聲張。

一個月之前,禦館大人還會自稱“年已老邁”的,最近幾天,不知何時起卻忽然極端避諱這一類話題了。

昨日,三枝守友來到大帳通報消息時,只因勸諫了一句“禦館大人似有微恙,還望保重身體,不要太過操勞”,便惹得主君勃然大怒,竟要治他的罪。

幸得內藤昌豐當場求情,最終才將這名剛立了功的武將,派到後方去運糧草了事。

此舉大異於武田家往日的作風,令知情者盡皆膽寒——當然,在場的人都不是心裏沒數的長舌頭,所以知情者也沒幾個。

那三枝守友乃是甲斐譜代出身,元服後被選為武田信玄的側近親衛,出人頭地之後又娶了山縣昌景的閨女做老婆,可謂是嫡系中的嫡系,親信中的親信。

連此等人,都免不得被一陣訓斥,那麽,武藤喜兵衛這個外樣出身,毫無根基的近臣,自然只能更加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絲毫不敢逾距了。

三枝守友說不得就罷了,連內藤昌豐也避而不言,估計……只有極少數幾人,才能勸得禦館大人正視事實。

可惜武田信廉留守甲斐,高坂昌信忙於掌兵,另一個勝賴少主,不知道是太拘束還是沒心眼,一進大帳就老老實實低頭跪坐著,好像一直沒發現任何不對的地方。

唉……

武藤喜兵衛這一走神,那邊武田信玄已經捋須而笑:“平手、織田、加之岡崎德川,亦不過三萬余人罷了。如此看來前日雖三河、尾張諸地得而復失,但終究重創了織田勢,已經足以讓人滿意。”

見狀武藤喜兵衛連忙接過話頭:“我記得,您以前說過,唯一所慮的,就是平手刑部篡奪了尾美二國的職權,那將是我武田家的大患……現在看來並不會發生。”

“是啊!”武田信玄不自覺揚了一下眉毛,“但喜兵衛你大概忘了,當時我就說過,織田左近的智術和胸懷遠遜其父,大概不願對外人言聽計從。而平手刑部未免太惜虛名,始終放不下顏面去篡取織田氏的基業。所以這個‘唯一所慮’,也只是以防萬一而已。”